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林园，我还是微微地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上午，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瘦小的身体上，也照在他黝黑的脸上。他的嘴唇应该动过手术，上唇留下了很明显的伤疤，深紫色的一道，向上隆起，这使他的嘴唇很不规则，我一度担心他吃饭会不会漏。他几乎没有鼻梁可言，整个脸扁平得像一块平原。这使得他那两个鼻孔呈三角形，狭窄得几乎封闭，似乎是为了呼吸勉强地留了道缝。老天爷又给他一双小得可怜的眼睛，白多黑少。我总觉得他是努力睁开双眼，才能看到他黑色的瞳仁。但是他的牙齿很白，也很整齐，他张开嘴笑的时候，那一口白牙真好看，就像这灿烂的阳光。
他不能像正常的四年级孩子那样上下楼梯，总是双脚要站到同一阶梯上，然后才迈出下一步，刚学走路的孩子就是这样上下楼梯的。他也不会跑，他跑起来时总是拖着一条腿，仿佛被什么束缚住了。他不太会写字，考卷上会涂满他自创的“字”。他不会读书，但课堂上经常会听到他念念有词。
所有这些，还不是传说中的林园。
开学第三天。我上好一节语文课，像往常一样下课。刚在办公室坐下端起茶杯，就有学生跑来大声报告：不好啦！林园又把大便拉在裤子上了！
我蒙了，听闻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不知道情况如何，我连忙往洗手间去，叫一个男生把他叫出来。但进去的男生说，林园蹲在厕所里出不来。那男生说话时，捂着鼻子直喊臭，一副要呕吐的夸张样子。我不知所措了一会儿，才想起应该给他些纸头擦擦。于是赶忙回办公室把一整包面巾纸都给那男生，叫他送去给林园。
约莫等了几分钟，林园出来了。我看到他的脸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微微低着头，那小眼睛的黑色更少了。他走得很慢，几乎是挪出来的。还真别说，一股臭味立即袭来，边上的同学都作鸟兽散。我摸了摸鼻子，尽力不呼吸。
“林园，擦干净了吗？”
他不吭声，只拿小眼睛瞅我。那眼睛虽小，却很澄澈、透明。
一个男生跑回来说：“没有，他越擦越多了，现在连衣服上也有了。”
我仔细瞧了瞧，果真如此，T恤上也有黄色的痕迹。林园有些不好意思，那白牙又露出来了，原来他冲我笑了。
晕倒！我拍着脑门，我怎么可以认为他会像正常的孩子那样会处理呢，连忙打电话找家长搬救兵。
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哪知，第二天一早来上班，得知金老师在查案。他说，昨天傍晚，老叶在冲洗厕所时，说男厕里其中一间的墙面上涂满黄色大便，弄得一塌糊涂，搞卫生的老叶火死了，清理了半天才弄干净。正在追查哪个小孩这么调皮这么坏，还玩大便。
我立马想到了林园，我弱弱地说，昨天我们班的林园把大便拉裤子上了……
金老师叫起来：怪不得呀，这个孩子不是第一次玩大便了！
还没等九月的燥热完全消退，金老师又逮住了林园。原来，他把自己的书，还有不知从哪些同学那里顺手牵来的本子，全部撕了，在厕所里做实验。
做什么实验呢？是看下水道怎么堵塞的实验。
保安爷爷在厕所里捣鼓了半天，气得直跳脚。金老师狠狠地批评了林园，最后警告他，不许“再做坏事”。他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我看着他，每次他说知道的时候，其实他都不知道。
他终不再一下课就往厕所里钻了，但他在课堂上却越来越坐不住，经常的做些坏事。
拿同学的早餐吃，或者把同学带来的饼干面包偷偷吃掉，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有一次，他把同学的早饭——一个大饼拿走了。那同学交完作业正想享用，发现大饼不翼而飞，猜想是林园干的。他找林园时，林园一本正经地坐着，照例摇头。但同学们发现他的胸好像比较鼓，一撩起衣服，那大饼正贴在那儿呢。林园看看赖不掉了，索性拿出来，还嚷着“烫死了，烫死了！”一边使劲摸着自己的胸脯，呼呼地吹气，弄得那同学哭笑不得。这大饼就像老顽童周伯通身上捻下的药丸，谁还敢吃呀？
林园在课堂上越来越不安分。经常在自修课上悄悄离开座位，在同学背上敲一下，或头上摸一把，然后哈哈笑着跑开。无聊了，一个人独自咯咯地笑，弄得边上的同学都受到影响，纷纷告状。我讲课也经常被打断，不得不轻轻告诫一下。但是这根本无济于事，过不了几分钟，他又故态萌发。
为了让他少打扰课堂，我想出个办法来。每次上课，看他坐不住时，我就说：“林园，你看垃圾桶满了，你去帮忙倒一下哦！”他拎着垃圾桶，高高兴兴走了。
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在走廊上慢慢移动，孤零零的。
垃圾箱在操场的另一侧，林园穿过操场时，总不会闲着。他会抓一只蛐蛐，逮个蚂蚱，或者挖条蚯蚓什么的。
一开始，我发现他倒一次垃圾，要花上半节课，还觉得挺不错，因为这样一来，这节课就安静了。
但有一次，他前面的女同学忽然惊叫起来。原来，林园把抓来的蚯蚓放在她文具盒里了。林园则在边上开心地笑，他的白牙齿，他的小眼睛，甚至他的扁平的鼻梁，都绽成了花。
秋风送爽的日子，树叶黄了，稻子熟了，我们全班的同学带上准备好的零食，去小树林里野餐。
天空很蓝，风儿很柔，队旗很鲜艳。来到小树林里后，大家纷纷按组好的团体，摊开桌布，把所有的零食都摆放出来。橘子、哈密瓜、苹果、香蕉、饼干、面包、膨化食品、棒棒糖、可乐、牛奶……有人在树林里追逐打闹，有人唱歌，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把孩子们的欢笑声照亮了。
我注意到林园一个人独自在远处，我知道他没带零食，他什么也没带来，所以什么组也没参加。我喊他过来，把学生送我的零食给了他，有同学看到，也纷纷把吃不完的橘子呀什么都塞给他。这下他捧也捧不住了，忙着往自己口袋里塞，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秋色怡人，大家玩得吃得也差不多了，开始围坐着聊天。
然后，一不小心我知道了林园的事。
林园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跑了。他爸爸后来又娶了新人。新妈妈给他生了个小妹妹，才咿呀学语的年龄。林园很喜欢这个小妹妹，很想抱抱她，摸摸她的柔柔嫩嫩的小手，但是新妈妈不准，甚至不准他靠近一步。妹妹该学叫人了，新妈妈指着林园说：“这个是疯子，这个是疯子！”
妹妹不知道该叫哥哥，大声叫着“疯子疯子”……
我听得愣愣的，转头去找林园。阳光在从叶缝里透下来，照在他亮亮的眼睛上。
我把林园叫过来，给他一根香蕉。想起他在教室里经常会到垃圾桶里捡同学吃剩的东西，偷偷地吃掉。我摸摸他的头说：“以后不许到垃圾桶里捡吃的。好吗？”
林园口齿不清地回答：“好！”
最近感冒的孩子多，大家上课都无精打采。估计林园也感冒了，鼻子呼哧呼哧的。中午，大家在做作业，我忽然听到轻微的打鼾声音。一抬头，发现林园正趴在桌上，安静地睡觉。
我走过去，他脸上很恬静。我把他边上的窗户关了。
想起了林清玄的散文集《清欢》里那篇《化了装的神仙》。讲到那位景耀山神父说：那些有智障的孩子，其实都是化了装的神仙。
我愿意相信，林园是快乐的，他是化了装的神仙。虽然我走不进他的世界，不了解他一整天都在想什么，但是他的笑是如此单纯。我愿意相信他是天使的孩子，他那白白的牙齿，就像阳光一样灿烂。
我告诉我的学生，他不是跟我们不一样，他只是被上帝不小心遗忘了的孩子。我们对他更多该是宽容和理解。要知道，林园是化了装的神仙哦。
我把林清玄的散文读给他们听。
后来，班级里的学生再也不告他的状了。虽然，林园还是会做些小小的坏事。但是大家都笑笑，说一声：“唉，你这个化了装的小神仙！”
小神仙便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