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一
雨天，驱车回乡下。
马路旁建筑工地上的工人，穿着透明雨衣，带着橙色的安全帽，快乐地走在雨中。不由得令人想起小时候的一幕：
穿着雨鞋，撑着一顶荷叶，在水坑里踩过来踩过去。
天地间只有淅淅沥沥的雨，荷塘、蛙声，以及亘古的童年。
四时之中，夏天为我所最钟爱。因了夏之瑰丽、澄净、美好，那悄然而至的雨，长天、碧水、落日与晚霞。
人间至美，不过是一缕微风，一片彩云。旷野中绵延起伏，无穷无尽，水墨画一样泼洒的深深浅浅的绿。
瓦屋顶上，悬挂的一轮明月。
碎石堆里，蟋蟀昼夜唱着的一支欢歌。
人间至境，不过是田园葱茏，瓜果飘香。廊下小儿嬉戏，仙鹤起舞(我家廊下绘了一幅仙鹤图)。
午后，端坐于屋中，手持一本书，翻上两三页。窗外的雨声是闲的，光阴也是闲的。
二
乡下日月长。一日当两日。
只觉在乡下的光阴，亘古而悠长。
爸春天时种下的蔬果，这时节皆可以收获了。拎着一只竹篮去菜园子里摘菜。红的辣椒，紫的茄子，青的是蒲瓜。
爸在小院里搭了个木架子，网了粗布绳子。蒲瓜一个个垂挂在架子底下。想吃的时候，就伸手摘一个。
今年雨水多，蒲瓜结得格外大，一个个胖娃娃似的。爸是出院以后第一次下楼。犹如慈父看见小儿女，眉梢眼角都沁满了笑意。
爸又去看鸭子。十几只鸭，嘎嘎嘎，见了爸纷纷伸长脖子凑过来，好不欢喜。
爸说，在屋子里久了，下来一趟，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
荷塘里，荷叶已长至一人多高，如擎着无数顶巨大的绿伞。雨落在荷叶上，似顽皮的孩子，滚过来滚过去。荷花已经开了，一朵，两朵，三朵。
在一幅绿意绵延的水墨画里，那一朵白荷花，犹如工笔描出。唯有大自然这个伟大的画师，才能把那一朵荷，描摹得如此细致、逼真罢。
令人忍不住引颈观之，继而咋舌赞之：好一朵美丽的白荷花。
白荷花，是祖母的名字。祖母已经长眠在青龙湾的坟地上了。祖母的墓碑上，刻着这个名字。走过村庄的人，仍会轻轻念出她的名字。
一个人只要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就永远不会死去。
祖母依然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仍会说起她的一桩桩往事。
你祖母哟，是一个心善的老太太。
荷花婶子哟，每年夏天，都挖新藕赠给我们。
他们念起祖母的好处，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
祖母在世时，他们还是小辈。如今，他们自己也当上了祖父、祖母。时光多么迅疾啊。一生犹如一瞬。
他们苍老、布满褶皱的脸，像祖母一样温暖、慈悲。
他们亦是我的挚爱亲人。
每一次回乡下，老人们见到我，总是亲昵地叫我小橘子。
小橘子，给婶子烧一把柴火。
小橘子，给叔买一包香烟。
小时候，他们使唤我干着干那，像使唤自己的孩子。现在，他们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小橘子，去婶子家坐坐。
小橘子，喝碗甜茶。
他们招待我，犹如招待一个宾客。
而我，亦是这村庄的宾客了。
爸说，今天留下来吃晚饭哦。让你妈杀一只鸭子。我说不了，有事要回城里。
爸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说，好吧，那摘点桃子、玉米回去哦。玉米熟了，来不及吃。这一阵，我又去不了城里，你多摘一些。桃子也红了，你自己拎个篮子去摘。
爸种的这些瓜果蔬菜，一半为了消磨时间，一半为了给我们吃。我们喜欢吃，他心里高兴。要是我们不领情，不摘个一篮子一麻袋回去，他脸上就大大地写着三个字：不开心。
所以嘛，每次我们回乡下，都像强盗似的装一车厢的蔬果回家。实在吃不完，就分赠给邻居们。邻居们见了我爸，个个嘴巴抹了蜜，叔叔长叔叔短地叫个不停。
爸出了院，执意回乡下休养。爸说，乡下热闹。不像城里，铁门一关，邻居不相往来。乡下大门终日敞开着，白天有人来串个门，聊个天，半天功夫就过去了。
你水荣婶天天接虎子放学，每天四点半，虎子背着小书包，唱着歌回家，闹钟一样准时。
一朵花一株草是热闹。鸡鸣狗吠，人语喧话，也是热闹。
爸搬了一把藤椅，垫了垫子，坐在廊檐下，听风，观雨。一个乡下的老头，竟有几分诗人的做派。
爸说，前几天送戏下乡。你天生伯带着阿哥姆妈搬了凳子去看戏。我坐在廊下听戏，也甚是惬意呢。
一个人但凡与草木、山河、故乡同在，便永远不会寂寞。
爸不觉寂寞，总觉在乡下日子过得安稳、舒服、自在。爸说，别记挂我。我好着哩。要是忙，就不要回来了。瞧，现在我都能自己下楼啦。
我叮嘱爸，雨天路滑，当心石板上的青苔。还有，平时一个人在家，千万不要擅自下楼。
爸诺诺地点头。(爸何时已经开始听我们的话了？)
三
吃过晚饭，去楼底下小区园子里散步。
夏日的黄昏，天边云彩瑰丽，摩天大楼隐在云彩底下，如一座幻城。
园子馥郁，草木深深，已是夏日的光景了。蝉声起伏，似海浪涌动。夏日的蝉，是一位最用功勤勉的歌手，晨昏不息练习。
小区门口，有一个烟灰色屋子，几个女孩子开了一家设计装潢的店，兼做花艺。一扇铁门，缠了绿藤，颇文艺浪漫。一径小院，摆了一张木桌子，一锅玉米排骨汤，一盘黄花菜，几碗白米饭。几个女孩子语笑宴宴，围坐吃饭，亦是夏日的好时光。
喜欢徜徉于这样的时光。平和、宁静、安逸、散淡。
沿着绿道走一圈，青青草坪，幽幽岁月，绿树繁花，蛙鸣鸟啼，一切已是浓得化不开的夏日图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