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凉风习习。
吴姐吃过晚饭,急急地收拾了碗筷,换上一身好看的碎花连衣裙,拎起装着音响的帆布袋,匆匆踏进夜色中。
路过村头根宝婶家,根宝婶早已拾掇干净候在门口,看到吴姐,两人寒暄两句,一起往千亩荡方向走去。
在千亩荡广场上,早已聚集了附近村子的二十多个大婶大妈。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谁的衣服好看,昨天谁的舞步错了,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等吴姐摆好音响,调试好音乐,大家迫不及待地排成队列,开始每天的必修课——广场舞排练。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排舞队的人员并不固定,愿意跳的随时可参加进来。吴姐是这群人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但也有六十岁出头了。她读过四年小学,在这清一色文盲、半文盲的大婶中算是有文化的,因此被推举为排舞队队长。学习、教授新舞,摆弄音响的技术活,就由她负责。
这里年纪最大的,当属“宝姨”根宝婶。已八十岁高龄的她,眼不花,耳不聋,依旧身板挺拔,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姣好面容。除了雨天,她每晚都不会缺席,已经坚持了两年。只见她今天穿着一件花色褂子,一条黑色百褶裙,一双自制的紫色浅口布鞋,正跟在吴姐身后认真地跳着。看她的背影,丝毫瞧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一曲终了,围坐休息的时候,根宝婶打开了话匣子。
生在旧中国的根宝婶,是家里的长女,她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父母给地主家做佃户,穷得实在有时揭不开锅。看到家里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为了孩子们能活命,父母一狠心,就把八岁的她送给一户富农家当了童养媳。她小小年纪就要帮公婆家带弟妹,还得下田劳作。
新中国成立后,已经长大的根宝婶出落得亭亭玉立。看着未来的瘸腿丈夫,心中有主见的她勇敢地向婆家提出毁约。由于已经是新社会,婆家也不能强求她留在家中。就这样,摘了童养媳帽子的根宝婶,回到了父母家中。
上世纪50年代初,土地改革,村民都有了土地。但因为缺少大型农具,生产落后。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后,实行集体劳动、评工计分、按劳分配。那时的根宝婶,干起农活来丝毫不逊于男劳力,不仅插秧收割是个能手,就连一百多斤的担子在肩上压着,她也能面不改色、气不喘地走上好几条田埂。
到了婚嫁年纪,根宝婶嫁给了同村的阿永,先后生了两儿一女。三年大饥荒时期,田地歉收,填不饱肚子,就连河里常见的湖羊草,也成了根宝婶眼中的美食。当然,代价是引起全身浮肿,差点丢了性命。那时候的苦,根宝婶至今记忆犹新。
说到这里,根宝婶不禁叹了口气。她说,那时候的日子才真叫苦,挖过野菜,剥过树皮,吃过水草,但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硬是挺了下来。随即,她又笑了:后来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改革开放开始的时候,根宝婶家的三个孩子陆续成年。最小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在江苏上学并工作成家,两个儿子都进了乡镇企业打工。阿永利用自己会砌土灶的手艺,在周边乡村走村串户给农家打灶头,可以挣个活钱贴补家用。根宝婶家承包了四亩水田,她成了这几亩水田的大管家。
她把承包田看成了自己的第四个孩子。每天,她都要去田头走走看看,顺便拔个草,观察庄稼的长势。一年早晚两季水稻的种植收割,冬季油菜、麦子播种,根宝婶都是专业好手。
农忙季节,根宝婶每日天蒙蒙亮就下田劳作。等别人下田时,根宝婶往往已经割了好几垄稻子。
水稻收割后,经历了脱粒、晒场,金灿灿的稻粒堆满了谷仓,除上缴公粮外,其他的都是根宝婶家里的口粮。望着这些真正属于自己的粮食,根宝婶松了口气:从此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新的世纪。有一天,一年到头侍弄承包田的根宝婶突然失去了“工作”。
原来,村里大部分的承包田都被租给了别人,有种葡萄的,有种蔬菜的,还有的开挖成了藕塘。根宝婶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里买了房,只有周末才回家和父母团聚。眼见父母已到古稀之年,为了让他们不再辛苦操劳,兄弟俩商议着把家里的水田也租去。
为了这事,根宝婶还和两儿子争得面红耳赤。她心里实在舍不得,感到很不踏实:农民没了田地,还叫农民吗?
远在江苏的妹妹收到哥哥的讯息,也出马劝说母亲。看到三兄妹坚决的态度,再加上老伴阿永也支持儿女的决定,最终,根宝婶勉强同意了。
她说:父母以前给地主家做佃户,现在没想到,我也成了“包租婆”。
丢了田里的“工作”,闲不住的根宝婶又到镇上的小厂打临时工。乡亲们劝她:这么一把年纪了,不在家享清福,还在折腾,真是太傻了。风趣的根宝婶说,我打工不是为了钱,身体硬朗,总想找点事做做,才不至于闷得慌,不然变成老年痴呆症就不好了。
后来,小厂关闭了,根宝婶再一次“失业”。这时候,嘉兴对环境绿化越来越重视,于是,勤快的根宝婶又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她每天带着小板凳和镰刀,穿着橘红色的反光背心,跟着一些老姐妹,坐上公交车去城市各个地方种植花草。从城中公园到道路绿化带,再到各个新建住宅小区,都留下了根宝婶的足迹。
根宝婶很开心,一辈子都待在乡下,很少进城,这回可是做了“街佬人”了。
每天接触花花草草的根宝婶,也越来越会活。她在家里的庭院种上了花草,不再吃隔夜的菜肴。地里的小青菜出现了虫洞,她也不再动不动就打农药。看到河里有漂浮物,她会捞起来扔进垃圾桶,还不忘谴责一番丢垃圾的人。
看到城里退休的老人在公园里跳排舞,显得那么年轻活泼,根宝婶也开始心动了。人生第一回买了一条黑色的百褶裙,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村里的排舞队。
满头银发却身板依然硬朗的根宝婶,在排舞队里并没有一丝违和感。她的舞步虽然没有那么娴熟优美,但她认真琢磨一招一式的好学样,却令人赞叹。
夏夜的千亩荡边,这边音乐声声,排舞翩翩,那边排放着一溜的钓鱼竿。钓者屏气凝神盯着水面的浮子,按他们的话说,钓的并不是鱼,而是一份宁静放松的心情;亲水曲桥上,乡亲们三三两两地闲逛着,交谈着,笑声荡漾在夜空下的水面上,惊起了一群白鹭;孩子们在广场一角打起了羽毛球,嬉笑声吵醒了天上的星星,它们调皮地在空中眨着眼睛。皎洁的月光铺满了千亩荡的湖面,一阵微风袭来,真个就是“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根宝婶呢喃着:现在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这样好的日子,我真想再活五十年。
你那么热爱生活,一定会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再一看,根宝婶的满脸皱纹竟也绽开了一朵美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