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
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总想写几行文字来纪念刚去世整四个月的父亲。
前几天,嵊州的表弟给我发了一张他几年前在新昌大佛寺给父亲拍的照片。打开一瞬间,看着父亲温和的笑容,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溢出眼眶。穿着淡蓝色衬衣的父亲,笑意盈盈地看着前方,身旁是人来人往的热闹世界,他是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啊!
去年,层林尽染、五彩斑驳的美丽深秋,我的父亲却突然病倒了。由一场高热打头引发的真菌感染,彻底击垮了父亲原本羸弱的身体。短短个把月时间,他从一个每天在家闲不住的人,变成了躺在病床上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重症患者。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我总是产生幻觉:这不是真的!一直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长大而父母永远不会老的我,突然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从他自己健步走进病房住下,短短几天,还没查清病因,病魔就彻底击倒了父亲。他虚弱得连轮椅都坐不住。每天,我连哄带骗地让他喝米汤、牛奶,可很想多吃点的父亲已经身不由己。每次当他闭紧嘴巴摇头示意不能再喝的时候,我心痛,只能假装安慰他:马上就能治好回家。有次,给他切了一个橙子,他拿起薄薄的一片,贪婪地吮吸着橙汁,一个劲地说:太好吃了,怎么会这么鲜呢?可是,他再也吃不下第二片。那时,我的心在滴血,我后悔,为什么平时没能想到父亲爱吃这个呢?最后的几天,已经神志不清的他拒绝挂盐水,同时神情紧张。我彻夜守在病床边,一直摸着他的手,看着他多天滴水未进、时常昏迷的模样,我除了泪水直流和心如刀割,别无他法。
住院36天后的那个下午,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接着又飘起了零星小雨,渐黄的树叶纷纷坠落,风吹在身上,让人瑟瑟发抖。我们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接回家。他在昏迷的间隙睁开眼睛,发现躺在自己的房间,看看熟悉的四周,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眠的我,看着大口喘气的父亲,预感他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不禁悲从中来。随即,我感觉手掌里的手,渐渐失去了体温。我呆呆地望着父亲失去温度却依然和蔼的面容,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是我第一次眼睁睁经历亲人的离开。亲爱的父亲走完了劳累的一生,在马上要享受幸福生活的时候,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之后的夜晚,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他,辗转难眠。父亲的一生,犹如一部斑驳的老电影,那些画面,怎么也不能从我脑海消除。
父亲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再苦再累的事,在他看来也没那么糟糕。我刚出生那几年,全家人还住在茅草屋,父亲却会苦中作乐,说茅草屋冬暖夏凉,人家想住还没条件呢!夏天闷热,我和奶奶睡在一起,父亲就在靠床的那堵泥墙上挖一个小洞,习习凉风吹进来,我居然开心得在床上翻跟斗。
我年少时,母亲身体不好,不能下田劳作。到了“双抢”季节,父亲就带着放暑假的我下田劳动,速度自然不快。看着别人家基本都已经插秧完毕,而我家的水田还是大片空白,明晃晃地在太阳下刺眼,母亲不免有些焦急。这时,父亲总会笑呵呵地说:“急啥呢?人家只不过是早完工两三天罢了,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全部插好的。”那时候的父亲,虽然身材瘦小,却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力气活一点也不输给身强力壮的人。
父亲参加过长山河和红旗塘人工开挖工程。这些在嘉兴历史上的重大水利工程,都是农民用一副副厚实的肩膀、一身身的汗水,一担担地手拎肩挑干出来的。一天的劳累结束了,晚上,父亲会在歇息的工棚里给大伙讲故事、说笑话,在哈哈大笑中,让大家一天的疲劳一扫而光。据说,生产队时期,队里的许多人一到晚上就不约而同来到晒谷场,为的就是听父亲摆龙门阵。父亲一边熟练地打着毛衣,一边给乡亲们讲山海经。到散场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大妈大婶恋恋不舍地说:明天你还来哦,真是太好听了。那时农村的文化生活实在匮乏,父亲在乡亲们眼里简直就是个当红明星。我长大后,从人们的闲谈中还能想象到当时的热闹场景。所以,儿时的我也经常缠着父亲说山海经。不清楚的人还以为父亲有点文化,所以会讲那么多故事,其实他只上过几天扫盲班而已。
父亲很慈祥,从来没骂过我和妹妹。但他又对我们很严格,一直教育要我们好好做人。他最多的话,就是做人要“穷挺括,饿板扎”,生活再苦也不能去占人家便宜。于是“吃亏就是便宜”成了他的口头禅。儿时,家里的生活虽然很困难,但我在面对别人地里那红艳艳的西红柿、鲜绿的黄瓜、黄澄澄的香瓜以及树上让人垂涎三尺的水蜜桃时,只是暗地里深深地咽下口水,目不斜视地从它们面前经过。这时的我,觉得自己像个了不起的小英雄,挡住了美味的诱惑。
父亲骨子里是个有正义、热心肠的人。有一回,他在河边赶路,突然发现对面水中有个小孩在拼命挣扎,父亲一边大声呼喊,一边脱衣下河要游过去营救,对岸其他人也听到喊声,抢先把孩子救上了岸。事后,男孩父母带着孩子和礼物来到我家表示感谢,说要不是父亲发现,恐怕孩子就没了。父亲却一再表示并不是自己救下孩子。不过,我知道,如果没有其他人,他一定会过去救的。只是,那样的后果,我不敢去想——那是一条很宽很深的河,更重要的是,家里人知道,他是不会游泳的。
为了这个家,父亲一直在不懈地努力。他一直坚信,只要勤劳肯干,日子总会好起来。在挥汗如雨的大热天,不会骑车的他背着个木箱子,去批发部批几盒冰棍,走村串户去兜售。当人们躲在树阴下乘凉或在风扇下舒服地睡着午觉时,父亲却不敢休息。天气越热,生意越好,而他自己从来不舍得吃上一口冰棍。毒辣辣的太阳下,看到他被汗水湿透的身影,我的嗓子就会发堵。夏天过去了,父亲就挑着担子,装上瓜子花生之类,走村串户叫卖。后来,父亲勉强学会骑自行车,去水果市场批了水果,在小镇上摆摊。看着刚学会骑车的他居然载着一百多斤的水果回家,我除了惊讶之外,剩下的就是无比地担心。不知道瘦小的父亲哪来那么大的毅力,骑二十公里路,而且还要翻越路上多座高大的石拱桥。
在父母的奋斗下,家里的生活日渐好过。可这时,父亲也老了。他的耳朵已经不太好使,有时对着他大声说话,他还是一脸茫然或七搭八搭,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就难受。一生的劳累,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健康问题。肝脾肿大不说,类风湿也找上了他。看他手脚疼痛不能走路,只能躺在床上时,我恨不得能替他分担一些痛苦。而我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带他到处寻医问药。每当疼痛减轻点时,他又闲不住,一拐一拐地忙个不停。我们责怪他时,他还很幽默:要是我坐着不能动,得带我上医院了;能动时做一点,就当我锻炼身体,不然变成老年痴呆,你们就麻烦了!
是呀,亲爱的父亲,我多么希望您一直生龙活虎,永远都不要老呀!可是,这一切已经成了永远的痛。从此,我再也没有父亲可以叫了。
或许,就像一位前辈对我宽慰时所说的:记住您的教导,做一个善良正直、简朴勤劳、幽默开朗的人,这才是对您最好的怀念。
请您放心,我会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