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黑是百搭色。年轻的女孩子爱穿黑色,衬托得皮肤愈发雪白。年纪大的女人,也欢喜穿黑色,黑色显得有气质嘛。尤其是那种黑色的蕾丝,有一点妖艳在里面。
我从前不喜穿黑,觉得太过沉闷和压抑。藏蓝、墨绿、烟灰、月白,世上好看的颜色多的是,穿啥不好,干吗要穿黑?我看到那些穿黑色的女人,总觉得她们像一只只黑乌鸦似的。
可是有一次,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女人,穿了一袭黑袍子,又肥又大,袖子上绣了一只蝴蝶结,露出一截墨绿色的格子衬衣,施施然从我眼前走过去,不觉看得有点呆掉了。
黑与墨绿格子衬衣、蝴蝶结搭配在一起,顿时有一种小女孩子气。况且那黑袍子松松垮垮的,格外有一种韵味。西北风刮起来的日子,穿着这样的黑袍子走在街上,我想一定很暖和吧。
不知不觉,我爱上了黑色。头发也固执地黑。不管理发师怎么忽悠,就是不染,黑头发多好看,再搭配着黑葡萄似的眸子,黑框眼镜。仿佛永远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还有那一帧黑白照。边缘锯出细小的波浪花纹,照片上的人,还是一个毛毛头,戴了一顶绒线帽,坐在一个木椅子上。
那是一张百日照吧,在故乡的小照相馆里,一个黑色的小房子里,摄影师穿了黑衣,戴了黑手套,用药水把照片洗了出来。
照片背后,有一行淡淡的黑色的字迹:一九八一年六月。多么久远的光阴啊。年轻的母亲,穿了一条黑布裤,走在一株开花的树底下。
世上的花,到底有没有黑色的呢。川端康成的小说里写过一条白狗,名字叫黑牡丹。因了它的耳朵,像黑牡丹的花瓣。说是黑牡丹,并非真的黑如炭,只是颜色接近于黑。万紫千红,独独一墨黑,想来该是怎样地艳绝群芳呢。
那天去逛街,看到一件黑色的外套,毛茸茸的,有一顶帽子。尽管与我的年纪不太相符,我还是买下了那件衣服。我喜欢把自己包裹成一只小熊,向这个世界传递自己心中的暖意。
也许是向那湖畔的一只飞鸟,草坪上的一片枯草,湖上的残荷,或者是静静地伫立在园子里的,那一株掉光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树。
一只半夜里发出婴儿一样的啼哭声的猫。
一个走在风中踽踽独行的人。
一株树掉光了叶子,我便不认得它是什么树了。想起夏天时在天目山,遇到过一株被雷劈过的树。
树干黝黑,似一柄剑,笔直地插入苍穹。我不知那是什么树,心底却对它生出一股敬意来。我想这是一株倔强的树吧。也许那些长了一张黑脸膛的人,亦是倔强之人吧。
我的小姑父,就长了一张黑脸膛。他是苏北人,特别能吃苦,冬天骑了个破自行车,挨家挨户地卖荸荠。
我一直记得有一年,小姑父路过我们村庄时,下了一场大雪,雪花飘在他的肩上、头上,黑色的旧棉袄上。他佝偻着背,递给我一篮洗的干干净净的紫红色的荸荠,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因为他的黑脸膛,我特别怕他。也许在一个稚童眼中,黑是邪恶,黑是坏人,电影里的坏人,不都是穿黑衣服的么?还有女巫,也总是穿一件黑色的披风。
还有黑社会老大。
那时以为,世上之事,非黑即白。世上之人,非好即坏。
长大以后,才渐渐明白,黑并非就是坏,包公不是也长了一张黑脸么。
譬如我那黑脸膛的小姑父,就是一个天底下最柔情的父亲。
譬如黑,亦可以是一双毛绒绒的棉拖鞋、一条羊毛围巾、一件珊瑚绒睡衣、还有那一袭云朵一样蓬松的黑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