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韵
人生就是一次漫长的背井离乡。可现在,故乡安在?每每提起这个问题,大家都笑着说,你不是就在本乡本土嘛!
是,也不是。
故乡是一个奇怪的事物。对很多人来说,故乡并不是自己一辈子生活的地方。真正的故乡,可能就是那么几件事情、几个物件……而我的故乡,就是那一方方的田地,以及在田地里劳作的人和事。
根据东汉末年刘熙《释名》中的解释,田就是填的意思,意为“五谷填满其中”。故乡的田里,填满了稻子。布谷催插,劳燕护耕。农民赶着牛,扶着犁耙,把酣睡了一冬的水田犁开,又把水田整理成一方方的秧坂田,撒下稻谷的种子。几场春雨过后,秧坂田就可看见秧苗破土而出。
一进初夏,就是江南水乡的插秧季节。水田平整如镜,映着蓝天白云,时而有燕子掠过水面,时而有长脚鹭鸶站在田里,伸长脖子啄食水中的食物。尽管初夏的被窝是最宜人的,但是,种田人很早就到了田里。男人们挑着秧担,到田头弓腰放下扁担,提起秧把,手腕一旋,秧把就成了一道优美的绿色弧线,“啪嗒,啪嗒”,散布在水田里。
儿时的初夏,赤脚走在田埂上,仍有些心慌。一只脚试探着伸进水里,虽然还有些凉,但比二月的水,已经柔和多了。两只脚跨进田里,脚底下滑溜溜,细腻得很。脚踝边,水漾起两圈水纹,静静地荡开去,行不远,水纹撞上田埂,轻轻一碰就碎了。
插秧是女人的活。她们挽起裤腿,撸起袖子,半弯着腰,抓起秧把,拆去秧把上的稻草,分出几支秧苗,轻舒手臂,柔柔地往下一点——一个细腰的精灵,就此站立在如镜的水面上,摇曳生姿,顾盼生辉。农人们如同艺术家一样,他们进行的是一个大手笔的艺术创作,动作熟练,落笔深刻细腻,在湿漉漉的“宣纸”上,画出了美妙的田园。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插秧歌》,记录的正是这生动的画面:“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鏊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鸡”。
斑驳的田野,托起了关于家园的梦。梦里,秧苗的绿是一种燃烧的色彩,漫天的绿像一场大火在田园里燃烧。风一阵接一阵来,清凉凉的水滋润着稻的心,稻把梦中的细节静静藏在心底,静静地孕穗、灌浆、成熟。
秋天,空气里弥散着稻香。田野上,弯镰银光闪闪,“刷刷刷”的割稻声随风飘入耳中。乡亲们势如破竹,躺满田坂的稻把缀满密实的稻谷,显得非常沉重……田野上响起了“砰砰砰”的打稻声。乡亲们站在稻桶前,把稻子高高扬起,又用力甩下。稻子被分割成稻草和稻谷,稻谷被运到晒场上翻晒,洒满阳光的碎片。
田里,留下新鲜的稻茬。稻茬之间分明散落着许多稻穗,像一些被遗弃的孩子,面孔肮脏,横七竖八。孩子和老妇们走进田里,弯着腰,埋下头,轻轻地捡起那一枝枝断穗,小心地收进筐里……
儿时故乡的记忆,刻印在我的灵魂里。不曾料,那儿时的故乡,消失得这么迅速,我就这样几乎断了根。原来的地方虽然还在那里,而我却成了陌生人。或许,故乡是离不开的,但是,也是回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