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亲恩

　　赶到医院时，母亲已在手术室里。门上，那冷冰冰的两个蓝色黑体字“手术”，让我无端地紧张起来。虽然她只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腿划伤了，口子有点大，医生要缝合。她还惦记着医保卡没拿。我叫她赶紧什么都别想，先把伤口处理好。

　　手术室的门打开，母亲被推了出来。左小腿包着层层纱布，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血色红晕。脚上是干涸的血迹，虽然已是暗红色，但仍触目心惊。

　　缝了七针。母亲说还好，伤口浅。这时走过来一个保洁员，看看我说：血流了满脚，还说不要缝，包扎一下就行。我望向母亲，她有点尴尬地笑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母亲就是这样，什么都要省，尤其是在她自己身上，恨不得一分钱能掰成两半用。我几乎能想象当时的场面，她是如何跟医生相持，坚决想简单包扎一下。

　　“今天，幸亏楼底的保安看到，把她用轮椅送上来，不然呀……”医生出来后，也有些无奈地跟我说道。唉，她本来不会是就想赖在门诊那里包块纱布吧？我又嗔怪地看她一眼，她假装没看见，转过头去。

　　拍了片，幸而骨头无碍。趁着空隙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说，是不小心磕到了三轮车。怎么可能呢？她天天骑着，再说这三轮车有什么尖锐的地方，能划开一道这么大的口子。她终于招架不住，跟我轻声说道：“被一辆电瓶车撞了。”

　　“被电瓶车撞了？那人呢，怎么被撞的，还有其他伤吗？”我几乎惊叫起来，上上下下把她查看了一番。

　　她说得有些凌乱，我听了很久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去乡下侍弄她那些蔬菜，回来时已经正午了。太阳大，天又热，她想快点到家。就在小区楼底下，在穿过一条路时，不想从另一面冲过来一辆电瓶车。电瓶车速度极快，卡在了母亲小腿和三轮车中间。当时，母亲的腿就血流不止了。母亲把三轮车停好，转身想跟那人去医院，没想到那人已经离开了——旁边一个目击者，一位倒垃圾的老太太，手里被肇事者塞了50块钱。肇事的那人说急着带孙女去上课，叫我妈拿着这50块钱自己去药店包一下。

　　母亲真就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药店。药店的人一看，说口子太大，血流得太多，要去医院的。

　　“那个人就这样走掉了？什么都不管你，连电话都没留？”

　　“是呀。我也没想到她会走了，我才停个三轮车的功夫，就几步路。”

　　“你说你停三轮车干嘛？”

　　“那三轮车总要停在自己车库前。不锁上，万一被偷了……”

　　“那人跑了，你怎么不报警？你不带着手机吗？”

　　“我怎么知道要报警。再说，我以为是小事，谁知道缝这么多针，还要花这么多钱。”她最后越说越轻。

　　我意识到自己连珠炮似的像是在质问，便也不吭声了。

　　母亲看我不说话了，以为还在生她气，便有些愧疚地说：自己平日里骑车，到路口总会左右张望的，今天以为中午没人，谁知道……

　　她仿佛怕我责怪，抬头小心地看我一眼。

　　“你骑车怎么能在路口不停一停、看一看呢？今天还好只是划开一道口子，下次千万不能再这么匆忙了。”

　　她连连点头。

　　“要是不去乡下，就不会有这事了。”顿了一会儿，她叹口气道：“早知道这样，那些菜就不去摘了。反正，你们也不要……”

　　怕她累着，早就一千零一遍地叮嘱她，不要再去乡下侍弄那两块地了。她却一直惦记着我和妹妹以及我们的孩子，说自己种的菜没药水，总是不顾路途遥远、烈日曝晒，赶去乡下。

　　这大概就是她一开始不想跟我说实话的原因吧，她觉得自己“错了”，不应该不听我们的话，跑去乡下种菜；也不应该疏忽，在路口不张望一下，以至于被撞，给女儿添麻烦了。如果不是医生说进手术室，必须要有家属来，她或许连电话都不打给我，只在几天后，告诉我曾经被撞，缝了七针。

　　打破伤风针要皮试。我有些心疼地惨扶她走进输液室，她竟然走得搁手搁脚，全身僵硬。我怔了一下，随即明白她是怕拂了我的孝心，不得不尽力配合着我的高度，又怕增加我的负担——我又一次心酸了，她都不知道如何倚靠在女儿的胳膊上吗？是不是冠上母亲的名号后，她都忘记要依赖别人，从此一味地用坚强来武装自己，一味为儿女披荆斩棘？

　　一刹那，我泪流满面。

　　母亲看我脸色有点不对，以为还在气她，连连保证以后不去乡下种菜了。其实，她哪里知道，我是在气自己，竟然不能给母亲一点依赖感？那个肇事者明明看到母亲的腿血流不止，怎么能就这么撒手不管呢？母亲六十多岁的人了呀，怎可有万一呢！还有，母亲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如何用法律保护自己。想起她上回被狗咬，那家主人不肯出钱打疫苗，父亲知道后赶去打了110，那人才同意。结果母亲补了一句，疫苗的钱她也出一半。

　　唉……

　　母亲她此时正忙着对那个保安说感谢，说他真是个好人。

　　这一刻，我还是愿意相信，善良，是生命的底色。我也愿意相信，善良的人，总是被这世界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