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味记

　　大热天的，母亲硬是不顾劳累给我背来一个老南瓜，一尺多长，暗黄色，像美人低头看书时那脖颈呈现出的一个优美弧度。

　　这老南瓜上有一层白霜，曾听老人说，白霜越多，南瓜越粉。母亲说，这个南瓜是自家地里长得最好看的。

　　我们乡下，南瓜一般有两种比较好吃，比一般的更软糯，更香甜，因而深得大家的青睐。其一就是上述长柄的，唤作黄鼠狼南瓜。或许它的形状颜色，跟黄鼠狼那瘦长的身子极其相像。还有一种圆形的，表皮像癞蛤蟆背上布满疙瘩，曰拉司皮(癞蛤蟆)南瓜。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两种南瓜都以不太被人喜欢的动物命名，但细想来却又无比的妥帖形象。

　　老南瓜刚摘下来时，不甜，得放些时日。因而家里厨房的角落里，经常会随意堆放着几个南瓜。小时候，最喜欢吃蒸南瓜。往往在揭开锅盖时，和妹妹抢南瓜柄，这个部位的南瓜不仅最糯，而且有个柄可以拿，充分满足着孩子的新奇心。然而，一个南瓜只有一个柄，很多时候，母亲便让我们姐妹俩分食。有一回，我觊觎一个“黄鼠狼”南瓜柄很久了，便主动请缨烧饭。正是三伏天，灶膛里产生的热浪源源不断地扑面而来，等到烧好，我已是像从水塘里刚爬上来。但顾不得许多，来不及焖几分钟，我赶紧偷偷把那南瓜柄从蒸架上拨下来。一咬，除了烫，竟然一点都不糯，沙沙的，原是没熟透。

　　南瓜煮着吃味道更好。下雨天，母亲不用去田里劳作，她把南瓜洗净，连皮切块，放水煮开。待到甜香溢满屋子后还需再焖一会儿。吃时，再放点糖，端着碗，坐在廊檐下，看阶前雨水滴滴答答，形成一串串珠帘。一口南瓜一口汤，吃到黄昏渐近，天色渐暗。虽然那时绝没有蒋捷听雨时的心境，“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但听着雨声看着夜幕降临，心里竟也有一丝莫名的愁绪。

　　如果考究一点，就煮个南瓜绿豆汤。绿豆泡软先煮，南瓜去皮切块，至半熟放进去。熟时，绿豆酥软，南瓜成块，盛在白瓷碗中，黄绿相间，煞是好看。汤汁浓郁，醇厚，甜而不腻。如果放在井里凉上半日，晚上拿出来吃，冰冰凉凉的，一口下去，那种舒爽可瞬间到达脚趾头。

　　中秋佳节是一定要吃老南瓜的。至于个中原因，村里的老人也说不清楚。每年，母亲总要留一两个最美味的老南瓜，在中秋节这天全家一起吃。有些人家，这天还要在灶山上给灶王爷供一碗，以表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的感恩。

　　南瓜粑粑，也是我至今念念不忘的。南瓜煮熟，捣烂，加糖，和在米粉中。粑粑一个个呈金黄色，蒸熟后，又软又糯，带着南瓜的香甜。如果加上豆沙馅儿，那味道更是妙绝。然而，母亲终日忙碌，她极少做这么复杂的食物。再说，那时没有冰箱，这南瓜粑粑极易变馊，因此谁家做南瓜粑粑也不敢太多，左邻右舍分几个，两三日内必定要吃完。

　　老南瓜瓤里面的南瓜子，可不能随意丢弃。洗净，摊在窗台上晒干，等留到一定的数量时收起。晚上，母亲在铁锅里一炒，洒上点盐水，表皮微微有点焦黑，但嗑开来，里面的瓜子仁又香又脆。一家人围着桌前磕南瓜子，闲聊，间或邻居过来，一起唠嗑。不过，真正好吃的南瓜，其籽晒干后，母亲会亲自一一挑选，颗粒饱满，外观齐整的，收藏好，来年留做种子用。

　　现在，超市卖的南瓜，既不像黄鼠狼南瓜，也不是拉司皮南瓜，表皮光滑，个头却也蛮大，味道更胜一筹。母亲给我背来黄鼠狼南瓜时，我已经买了两个，价格也很便宜。但我在电话里告诉她：“妈，你种的南瓜最好吃！”

　　母亲开心地笑了。我能想象，她那不再光润的脖子，一定正微微地弯出一个弧度，跟那最漂亮的南瓜一样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