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大伏天须吃童子鸡补一补,四五只从哺房里抱的小鸡雏,约略一斤有余了。我妈捉了两只,杀鸡褪毛,加了笋丝、火腿,在土灶上炖。
小时候大伏天,我妈每年炖童子鸡给我和弟弟吃。现在,吃童子鸡的人变成了女儿和侄子。两个小家伙,一人扯一只鸡腿,吃得津津有味。
我妈说,发育的小孩子,吃童子鸡顶补了。
我妈个子不到一米五零,我有一米六二,弟弟有一米七八,不晓得是不是童子鸡的功劳。
大伏天吃童子鸡的传统,在我家已经延续了几十年。我妈每年春天都要去哺房抱小鸡雏,那些小鸡雏,渐渐长成了漂亮的小公鸡、小雌鸡,飞上围墙和低矮的屋檐,在院子里溜达来溜达去。
我妈逮住一只说,瞧这小公鸡多神气。然而这小公鸡神气不了多久,就被我妈抹了脖子啦。
我妈回到乡下,只觉浑身自在舒适。我妈说,看看鸡和鸭呀,桃子和梨子呀,葫芦瓜呀,还有荷花呀。荷花不仅开得硕大,还香喷喷的哩。
我家门前那片水田,由一个安徽人承包种了荷花,大约我家的田力好,这一片荷塘,荷花长得格外硕大,白白的,粉粉的,风中远播来幽香。淡绿色的茎,顶着团团的荷叶,如撑起无数顶巨伞。下雨天,穿行在荷塘里,不由得想起一个名字叫夏雨荷的女子。
大半年未回乡下,我妈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我,白斩鸡、椒盐虾、清蒸鲈鱼、清炒丝瓜,装在白色的瓷盘里。摆在大红色的八仙桌,格外有一种盛情与美意。
地砖上绘着仙鹤图。颜色已经有些淡了。犹记得当初师傅拿着画笔在地砖上一笔一画绘仙鹤,我尚且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如今,已将近四十不惑。
再久远一些,这一间老宅,是一幢两层小楼,没有套房卫生间。当我和女儿描述这些的时候,她自然不会明白这房子从前是怎么样的。连我的记忆也有些模糊而不真切了。譬如青砖地上爬出绿色的藤蔓,结出指甲大的小西瓜。譬如碗橱里盘踞着一条胳膊粗的大青蛇,又譬如房梁上垂下一只长长的蜘蛛。祖母会说会有客至,还真灵验,这一天,当真就有客人来了。
祖母晚年,居于底楼西侧的卧房。祖母的样子,我已记不真切了,只记得她团团的脸,苍苍的白发。祖母一生康健,去世前一天还在千亩荡摸河蚌。村子里的人说,祖母是有福气的老太太。我的祖母,有一颗豁达、慈悲的心。祖母一生不曾与人说过难听的话,吵过架。因而到了晚年,一张脸仍是团团的,有观音娘娘之相。
小时候三伏天,我妈杀童子鸡,总是嘱咐我端一我碗鸡汤给祖母。我妈嘴巴不甜,心是慈的。
旧时光历历仿佛仍在眼前,祖母仙逝二十多年了,我妈现在也变成了祖母。
吃过午饭,我妈坐在廊檐下搓老玉米。搓下来的玉米粒喂给鸡和鸭吃。
我妈说,鸭子忒娇气,春天时经常在荷塘里捞浮萍、螺蛳、小鱼给它们吃,可把它们惯坏了。现在,没浮萍和小鱼吃了,不过老玉米、葫芦瓜也啃得欢。
我家的母鸭,已经开始下蛋了。我妈拎着竹篮带到城里。有朋友来我家,吃到炒鸭蛋,总是赞不绝口。怎么这鸭蛋吃这么香。原来,秘密藏在这里。我家的鸭子,吃的是浮萍、螺蛳和小鱼。再不济,吃的也是玉米,葫芦瓜。难怪下的蛋好吃呢。
吃惯了土鸭蛋的人,有一天去菜市场买了几只鸭蛋,做了一道银鱼煎蛋,不仅颜色寡淡,味道也十分寡淡。才夹了一筷就不吃了。那盘银鱼煎蛋,后来倒在了垃圾桶里。看起来,不仅是鸭子被我妈惯坏了,我也被我妈惯坏啦。
乡下的一天,比城里漫长许多。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果真如此呢。
赏了荷,摘了葫芦瓜,青梨,香瓜,钻进鸭棚看了鸡和鸭。就再也没什么事情好做了。搬了一个沙发到廊檐下,铺了竹席,躺在上面懒洋洋地看书。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这一刻,心无杂念,读的书,也觉字字珠玑。
读的是汪曾祺的文字。汪写下雨天,雨老不停,堂姐剪了一个纸人贴在墙上,这纸人一手拿着簸箕,一手拿笤帚,风一吹,就摇动起来,叫“扫晴娘”。扫晴娘扫了一天,第二天多少会放晴。
这扫晴娘,读来真是分外有趣。
汪曾祺写旧时已婚女子回娘家,叫归宁。那么此番回乡下,我亦可算做归宁了。归宁两个字,有古汉语之美。
久居城市,难得回一趟乡下。回到乡下,只觉岁月亘古悠久,一切仍是旧时模样,院子里那一口水井,汩汩冒着清泉,墙角落那一只水缸,浮了天光与云影。葫芦瓜挂满了架子。鸡和鸭闲庭信步。
我惊讶那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隔一会儿就打一次鸣。我妈说,这有什么稀奇,公鸡身体里有一只闹钟啊。
我妈说,花坛里的那一株海棠,今年开的花格外鲜艳,可惜你没看到。又说,春天时新栽了一株茶花。
我跑去瞅那一只花坛,海棠结了果子,乒乓球大,淡青色。还有一株金橘树,白花似雪。
屋后有一片冬瓜地。结了七八只冬瓜,冬瓜上覆了茅草。我妈拨开茅草,像抱胖娃娃似的,抱出一个大冬瓜。
我妈咧嘴笑着,脸团团的,亦有观音娘娘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