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
浙北乃水乡泽国,这里的村庄与河流是浑然一体的。
湖泊谓之荡,一个连着一个。水域辽阔,宛如明镜,每遇大风,汹涌澎湃,惊涛拍岸;河流谓之港,一条连着一条。曲曲弯弯,河水清澈澄净,犹如一条条流动的玉带,舒缓地穿村而过。在那些波光粼粼的玉带上,点缀着许多或大或小的河埠。
河埠,也叫河桥,通常是一片场地上的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河埠,由七八块或十来块条石一级级地往下铺,直至河底的木桩上,稳稳地如同生了根一般。斑斑驳驳的条石组成斑斑驳驳的河埠,显得古朴而沧桑。河埠最热闹的时候是早上,提水的,洗衣的,刷锅洗碗的,一波波地来,一波波地去。傍晚也不冷清,收工回来的人们,先是在河埠上洗手濯脚抹身子,然后一身轻松地回家吃晚饭。
河埠是水乡女人开放美和情感的场所,蹲在河埠上洗衣的差不多都是女人。每个家庭似乎都传承着相同的家风,那就是男主外,女主内。而“男做女工,越做越穷”这句顺口溜,不知从何时起被那些大男子主义者当作了古训。所以,女人洗衣服是天经地义的,男人不洗衣服理所当然。这一规矩今天看来似乎不合情理,却一直以来被普遍认同。因此,洗衣的脚盆是浙北女人必备的嫁妆,还有就是水桶和马桶。不用别人说,一看这些嫁妆就知道女人该干什么活。水乡土生土长的女孩,多半是在河埠上完成人生最初的启蒙。她们守着河埠下的河水,像守着一面照着自己成长的镜子。从一盆盆清冷的河水、一堆堆杂乱的衣服中,一路望见了未来的岁月。许许多多美好的梦幻,像涟漪般闪光、扩散。当你在河埠上看到一个呆呆出神的洗衣女孩,便可以在她的眼睛里看到闪耀着的希望或憧憬,那眼睛瞬间呈现出令人目眩的妖媚和美丽。
衣服大多是隔夜换下来的,有大人的,有小孩的,满满的一脚盆,必须在出工前洗涤干净。所以,她们总是比家里的男人起得早。在晨光微曦中,在水汽氤氲里,她们把水舀进脚盆里让衣服浸湿浸透,再逐渐打上肥皂。先是用双手揉,或是用双脚踩,让每件衣服都吃透肥皂。然后逐件反复地搓揉,特别油腻或特别脏的衣裤,则需铺在河埠的条石上用刷子刷上几遍。河埠下,河水清清,水波微澜。她们藕脚浅露,蜂腰轻摆,弯下如水的身姿,在河水的映照下,一个个出落得如同西施浣纱。这时,如果你远远地观望着她们,如同欣赏一段淳朴风俗的剪辑。每有船儿从河面缓缓驶过,密密的波纹向两边散开,一直荡漾到洗衣女纤细的素手旁。
村里的老人常说,看一个女人的性格脾气怎样,看她洗衣服的模样就知道了。性子嘎的女人,轻手轻脚,慢条斯理的;而性子急的女人,总是弄得风生水起,水花四溅。每有刚过门的新媳妇来洗衣,人们就要观察她是嘎性子还是急性子,常看得新媳妇低垂着头,羞红着脸,慌忙洗完了衣服捧起脚盆逃上了岸。永宝婶子嫁过来时,是我们吴家门里最漂亮的女人。丰腴的身材,雪白的皮肤,一双大大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脸色白里透红,两个浅浅的酒窝嵌在脸上,笑起来甜甜的。她要是出现在河埠上洗衣,那些路过的男子像是丢了魂似的,似乎不看上几眼就迈不动双腿。
河埠,是女人们洗洗刷刷的地方,也是女人们谈天说地的热闹场所。俗话说,三个女人在一搭,叽叽呱呱像群鸭。她们在一个河埠上或高或低地蹲着,手里不停地搓揉着,嘴里不停地拉着呱。遗闻逸事,家长里短,从南山头讲到北亩头。有说公公婆婆不是的,有说妯娌之间是非的,有抱怨男人和孩子的,尤其是对于那些八卦新闻,更是津津乐道。她们时而高谈阔论,时而窃窃私议。话题转来转去,最后不由自主地又转到村里某男与某女的私情上。
有道是“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村子里从来不缺爱传播小道消息、搬弄是非的女人。有时正说着某个女人的某些短处,那女人赶巧也来到河埠,说者马上刹住了话头,嘻嘻哈哈地连忙转换了话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当发现被说的那女人板着脸,把脚盆重重地一放,她们知道刚才嚼舌根的话被对方听到了,顿觉一脸的尴尬。这时,已无需解释,只得快速洗完了衣没趣地离开。到了第二天,或许她们早已忘记了昨日的尴尬,又偷偷地议论上了。
河埠上几个女人之间的谈话,似乎是长了翅膀的,不出一两天,那些话就从村头飞到了村尾,一些怨恨也就暗暗地结下了,如不消解,日积月累,难免会在邻里之间爆发一场战争。战争或大或小,先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争吵,然后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眼看围观的人多了,动静也就越闹越大,非要争个我高你低、你输我赢才肯收场。最后,总是要由德高望重的族人或村干部前来制止。虽然各挨了五十大板,心中尚有许多的不服,但也只好收场作罢。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不再如最初那么刻骨铭心,也不会有太多的心思去追忆过去那些恩恩怨怨,如同大风过后的河水,一切又归于宁静。她们又同时出现在河埠上,有说有笑,和好如初。
令人遗憾的是,后来男人们和女人们一起把河水弄脏了。黑而发着臭味的河水,再也不能洗衣服了,更照不见女人们那些秀美的脸庞了。河埠上没有了她们的笑声,也没有了她们的吵闹声。
如今,尽管河水又变清了,但她们都用上了自来水,也喜欢上了洗衣机。所以,水乡的河埠上已经很难看到女人们洗衣的倩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