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我妈在屋里厢裹粽子。八仙桌上，摆着一淘箩雪白的糯米、一碗紫红色的赤豆、红枣。我妈裹的是红枣粽、赤豆粽。

　　只见我妈的巧手，把粽叶弯成一只漏斗，灌了一勺糯米，抓一把赤豆，塞上两颗红枣，再覆上一层糯米，把余下的粽叶折拢缠绕在一起。再拿一根大红色尼龙绳扎起来，裹成一只四角尖尖的粽子。

　　我妈的巧手翻飞，不免使人眼花缭乱。

　　一只只粽子，扔在竹篮里。屋里弥漫着粽叶香，红枣香，赤豆香，日子的甜香……

　　碗里的红枣、赤豆空了。剩下的糯米，裹了白水粽。啥是白水粽呢，就是里面什么馅料也没有，只有白糯米，吃的时候，蘸一点白糖。

　　煤炉上摆了一只大铁皮锅，我妈把一篮粽子，放到铁皮锅里，从水缸里舀几勺水，没过粽子。再加上三只煤饼，足足煮了一个下午。

　　放学回家，闻到一阵粽子香，扔掉书包去揭锅子。我妈一边嚷着，小心烫，一边用手拎起两只粽子，晃荡到我和弟弟眼前。

　　嘻嘻，真香。

　　我和弟弟迫不及待，一边烫得哈气，一边一圈一圈剥掉粽叶，拿一根竹筷，扦在粽子上，白糖碗里蘸一蘸，甜甜的，糯糯的，那真是童年无上的美味。

　　后来吃到大肉粽、栗子粽、蛋黄粽、巧克力粽，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粽子，然而再也没有我妈裹的那一只赤豆粽、红枣粽、白水粽好吃。

　　白水粽，单就这两个字，便足以令人惊心。大道至简，素净至白。说的是一只粽子，分明说的也是一段光阴，一个人，纯洁天真，质朴无华。

　　小时候缺吃少穿，如今于我，有的吃有的穿，日日是好日。大可以欲望少一点，生活简单一点，俭朴一点。

　　除了白水粽，还有白捂蛋。烧水的时候，把鸡蛋扔在水壶里，水开了捂熟了，捞出来。端午这一天，我妈煮几只白捂蛋给我们打牙祭。

　　白捂蛋的蛋黄，还是溏心的。把壳敲破了，吮出溏心，满嘴黄灿灿的，糊了蜜一般。

　　不知为何，后来吃到山珍海味，亦觉得抵不过小时候的滋味。

　　小时候的滋味，缠绵于味蕾与舌尖之上，因了漫长久远的时光，犹如镜花水月般不真切了。纵使吃到的滋味仍和从前一样，心底却不肯认账，并且喟然长叹：不是那个滋味了。

　　每年都会收到几只香囊。是女儿同学的妈妈雪儿赠的，雪儿是中医院医生。端午节，药房自制香囊，用桑蚕丝做香包，裹了几味中药，用五色丝线，编了坠子。

　　挂在屋子里，一屋子皆是药香。这香气来得持久，两三个月也不消散。既可驱蚊，又可安神。

　　香囊，亦称“容臭”。俗称“香袋”。是一种装有香料的小囊，多以色彩鲜艳的丝绸缝制。

　　江南多巧妇。旧时端午，女子喜用软帛做香囊，有做成老虎，花朵，角黍等形状的。据说可以驱邪避毒。《岁时杂记》里也提到香囊：“端午以赤白彩造如囊，以彩线贯之，搐使如花形。”

　　香囊是汉族的服饰习俗。类似于荷包。身上挂一个，既好玩，又好看。既可当定情信物，又可当护身符。绣的人挂的人两厢欢喜。

　　小时候端午节，母亲教我做香囊。挑赤白、金黄两色绸缎，缝成一只四方形的小口袋，绣上莲花、牡丹、月季、芍药。母亲擅长女红，她在枕头上绣的一对鸳鸯。有粼粼的水波。

　　可惜我一点也没有得到遗传。我绣的东西丑死了。母亲笑道，要是生在古代，准没人要你。没人要好呀，那我就跟妈妈过一辈子。这是小女孩子的淘气话。母亲却听得心花怒放。

　　绣好以后，母亲往里面填晒干的艾草，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我贴着小鼻子使劲儿闻。一边闻一边嚷：香死了香死了。长大以后，我去各地游玩，带回一些香囊：有薰衣草，紫罗兰，泰国香料和藏香。可是再也没有闻到小时候那股异香。

　　对于香味，有点古怪的癖好，譬如小时候喜欢闻伤筋膏药的香，我妈闪了腰，背上贴一张膏药。那个膏药上，画了一只东北虎，很是凶猛。可是气味很好闻，我总是吸着鼻子，闻我妈身上的香味。我妈的腰好了，揭下膏药，麝香味消失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有点惆怅惘然。

　　夏天的风油精，在太阳穴上涂一点，凉飕飕的。我把风油精当香水，涂在耳垂上，手腕上。

　　那个童年自制的香囊，现在不知散落在何处。依稀梦中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有一年端午，去看一个蓝印花布展。门口送香囊，香囊制成了粽子、荷包，各种各样的形状，用的是蓝印花布。桐乡丰裕染坊，丰子恺祖上开的染坊。用的是草木染，一盆盆葱茏的兰草，摆在展厅角落。一室的幽香，如入芝兰之室。

　　墙上挂了一艘巨大的龙舟，蓝白两色，舟上人行、动作，栩栩如生。流水的花纹，一圈圈地漾开去。蓝与白，这样素雅、贞静，犹如那个民国女子，垂首伫立，不发一语，却轻轻俘获了你的心。

　　端午节，古人亦以兰草汤沐浴。兰草汤，就是那兰草煮的汤，想必沐浴之后，驱除了身上的污垢与浊气，浑身神清气爽了吧。

　　或也可用艾草汤代替。端午煮一锅艾草汤，放入木桶。学古人沐浴更衣，穿一件汉服，再佩戴一个香囊，施施然走在大街上。

　　真是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