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去吃火锅,服务员端上来一大盆猪油拌饭。晶莹的米饭,拌了鸡蛋、香葱,吃了两碗,还嫌不够。
这是小时候吃过的饭。小时候吃猪油拌饭,那是一件很欢喜的事。
猪油是母亲去集市上买了肋条肉,把肥肉割下来,切成块,放到锅子里煮。肥肉在锅子里滋滋地响,不一会儿,就熬出了一锅水汪汪亮晶晶的猪油,盛在一只钵里。冷却了以后,就变成了奶酪一般的猪油(小时候没吃过奶酪,以为猪油是世上最美之物)。
挖一勺猪油,拌饭或拌面,味道香极了。长大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但凡好的东西,几乎都是小时候吃到的。小时候吃的青菜,有一股甜津津的味道。现在的青菜,吃起来硬邦邦的,又老有柴。小时候吃的猪肝炒雪菜,嫩嫩的,粉粉的。现在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猪肝了,虽然有炒冬笋、雪菜、蘑菇,可那鲜嫩的味道再也没有了。
小时候的冬天,煮一锅肺片汤。肺片不要钱,是村子里的杀猪佬给的。洗干净切成块,放了生姜、蒜头,“扑哧扑哧”放在锅里煮,煮至沸腾,撒一把小青菜。那一锅肺片汤,真是世上极鲜之物,好吃得眉毛都要掉下来。那滋味令人终生难忘。
现在没有肺片汤了。市场上没人卖肺片,就是有肺片,也吃不出那个鲜味了。我们的味蕾,吃过了太多鲜的东西,烹饪时添加了鸡精、味精、各种调味料。对于鲜的味道,早已经麻木了。
世上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呢,挠挠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还有一个原因是,每一餐吃的东西太多了,一大桌子菜,不知道吃哪一样好。如果只端上来一碟青菜,一碗白米饭,会不会一下子吃两碗饭,并且觉得白米饭吃起来甜津津的呢?
也许一个素食主义者,味蕾反而保持本真。我有个素食的朋友,极爱吃笋,笋之味,在他看来,是世上至美之物。朋友一点荤腥不沾,有一次在天目山,煮一碗面,厨师撒了几条肉丝,他坚拒不吃。他的味蕾,已入清简之境,亲近世上一切朴素、清淡的东西,但本能地排斥浑浊、油腻之物。
有一次朋友来嘉兴,忘了他吃素,点了一桌子荤菜,赶忙让厨师换菜。朋友说,没事,有一个素菜就够了,你们吃肉好了。朋友不饮酒,对众人说,我喝茶,你们饮便是了。朋友是一个身上有静气的人。写的文字,亦有一股静气——但分明,又纵横恣意,琉璃般光彩四溢。
仍旧来说那一碗猪油拌饭。吴山绿,越水白,春光一寸一寸漫上来,天气暖融融的了。放学路上,脱下厚厚的棉袄,鼻子上冒着白白的热气。
到了春天,水流花开,一切以迅疾之势绽放,一切也已迅疾之势坏毁。冬天是一个大冰窖,什么东西都不会坏。堆在床底下的红薯、白菜不会坏,切的糖糕片、年糕片,都不会坏。可是有一天早上醒来,那个堆在院子里的雪人融化掉了,只剩下一摊湿漉漉的水,像雪人淌下的眼泪。
堆在床底下的红薯,布满了霉点,白菜帮子也烂掉了。糖糕片、年糕片上,长出了淡绿色的霉斑。
甚至手上的冻疮也烂掉了,淌出了脓水。冬天时,还是硬邦邦的,受热了会发痒。这时破了,碰一下嘶嘶地疼。
仿佛时光也快要坏掉了。
幸好,钵里的猪油不会坏,尽管只剩下浅浅的一个底了。
母亲在屋子里煮饭,一进屋就闻到米饭香。我以为世上最好闻的味道,就是白米饭的香气。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盛着人世绵长的情意。
母亲挖了一勺猪油、两勺酱油,拌在白米饭里。母亲慈爱地说,饿了吧,读书倌倌(我讶异母亲用的这个字,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妇,竟说了这么文绉绉一个字。那是倌人的倌呀)。
母亲的手,端出碗来时还是白白嫩嫩的,把碗收回去时,已长出了斑点。我的母亲,不知何时,已变成了苍苍老妇。
而我,当年那个扎羊角辫,走在乡村小路上的小女孩,又去了哪里呢?
母亲做的猪油拌饭,我一顿能吃下三碗。现在一碗也吃不下了。现在的人,简直不吃饭就能活下去。有时去饭店吃饭,端上来一碗米饭,泰国香米,上面撒了黑芝麻,可是没人吃。真浪费啊。
饭店的老板动了脑子,不是怀旧么,那就上一道咸肉菜饭,猪油拌饭,尝尝小时候的味道。果然,咸肉拌饭一端上来就吃掉了。猪油拌饭亦如此。
可是小时候的味道,恐怕是再也尝不到了。小孩子吃到甜嘻嘻笑,吃到苦会皱眉头。可是长大了以后,再也没有小孩子的纯粹了。不知何时,我们已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喜怒不形于色,拼命压抑自己的感觉、触觉、味觉,甚至是爱和恨。不再掏心掏肺、寻死觅活地爱一个人。也不再恨一个人。恨一个人,也是要花力气的,连这一点力气也不肯花了。真是戒了贪嗔,免了余恨。
只因心境到了中年,懂得了淡然、洒脱,爱上了朴素、平淡的日常。粗茶淡饭,亦能品出人间至味,荆钗布裙,亦有赏心悦目之姿。
一碗猪油拌饭吃下去,一颗心无比满足、舒坦,顿觉人生无憾,再也别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