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女友送来一盒月饼，大红色的铁盒子，里面齐齐码了四只月饼。

　　每一只月饼上，都贴了块牌子：焦糖玛奇朵、芝麻、芒果、榴莲。这一盒月饼，是女友自己做的，女友开了一家烘焙店。这不，中秋节到了，做起月饼生意来。

　　这一盒月饼售价二百多块，算起来，每一只要五六十块钱。现在的人真舍得吃。一只几十块的月饼，三口两口就吃进肚子里了，一点也不心疼。

　　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那时，中秋节这一天，我们很少吃月饼。中秋节的月饼是送人的。一只大红色纸盒子，里面摆着八只月饼，像八枚月亮。

　　天上的月亮是摘不到的，盒子里的月饼，我们也是吃不到的。两盒月饼要送给两个舅妈。

　　送外婆的，是一扎牛皮纸包裹的散装月饼，有芝麻、椒盐两种味道，外婆特别喜欢吃。其实么，我晓得是因为价格便宜。外婆才故意这样说的。

　　当然是盒子里的月饼好吃。盒子里的月饼，有豆沙、莲蓉、伍仁和百果几种馅料。焦黄色的皮上，印了大大的字样。想吃什么口味，只消看一下印的字样就知道。

　　一个人小时候的口味，大抵会影响他后来的一生。至今我仍觉得百果味的月饼最好吃。

　　既是百果，当然放了很多果仁，核桃、花生、杏仁、瓜子、还有红丝绿丝(一种切得细细长长的果脯)。我们要在过了中秋节以后，才可以吃到百果月饼。

　　中秋节一过，店里的月饼就降了价，价格几乎比原来便宜了一半。第二天一早，母亲上街去买了八只月饼回来。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反正十五吃月饼是这个味，到了十六吃，还是这个味。况且，晚一天吃，还可以多吃四只月饼呢。

　　所以，我们家十六才过中秋节。

　　吃月饼的时候，柿子也上市了，母亲顺带着也买了几斤柿子。红彤彤的柿子，装在一只白瓷盘子里。和月饼一起摆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

　　月光白白的，洒在院子里，像洒了一层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母亲总要让我们先背诵几首古诗，这才不慌不忙切月饼。

　　一只百果月饼，放在青花瓷盘里，母亲用刀切成四份，一家四口，一人一份。那时候吃月饼，真有仪式感啊。

　　那时候，日子多么寂寞，我们盼望着过节，只要一过节，日子就热闹起来。许久不走动的人也走动起来了。

　　在我们家，这一天要来一个不速之客——我的小婶婶。小叔叔和小婶婶吵架，一气之下喝农药自杀了。于是，小婶婶成了我们家的仇人。奶奶一直不肯原谅她。每年到了中秋节，小婶婶提着两盒月饼上门，我猜她是来负荆请罪的。

　　不过她身上并没有背荆条。她轻轻去敲奶奶房间的门，奶奶没理睬她，也不开门，小婶婶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喊了声“妈，我走了。”然后把月饼放在门口走掉了。我们躲在门后面，看着小婶婶离去的身影。她的身影多么秀丽呀。

　　等小婶婶走远了，奶奶这才慢腾腾打开门。奶奶拆开一盒月饼，冲我们招招手：过来吧，每人一个。

　　另一盒月饼，被奶奶藏在衣橱里，要到很久以后，有一天打开柜子晒冬衣时，才发现衣橱里还藏了一盒月饼。只是那盒月饼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了。

　　衣橱的抽屉里，还藏着小叔叔的日记簿。奶奶搬了一把竹椅，坐在廊檐下，央我念小叔叔的日记。

　　“某月某日，某某欠了一块钱。”

　　念到这里，奶奶着急起来，到底是谁欠的谁。

　　哎哎，奶奶怕小叔叔欠了别人的钱没还。我说，好像是别人欠小叔叔的。

　　奶奶这才眯缝起眼睛，继续听我念日记。

　　小叔叔的字迹清秀、端正，像个女孩子。可是我已经想不起小叔叔的样子了。

　　奶奶说，小橘子，你小叔叔心思敏感、纤细，千不该万不该的，我不该让他入赘到别人家里。他受不了气哟。

　　我暗暗想，怎么小叔叔和我这么像？我的心思也敏感、纤细呀。并且一点气也受不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一直记得，中秋节那天，奶奶拆掉月饼盒上的红丝带时，枯藤般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奶奶抬起袖子，悄悄擦了一下眼睛。

　　这一天，因为小婶婶的到来，奶奶又想起了她的小儿子。

　　我希望小婶婶永远不要来。尽管，我是多么想吃一只百果月饼呀。

　　我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小婶婶后来嫁了人，从此不复来我家。

　　我最后一次看到小婶婶，是在奶奶的葬礼上。她哭得像个泪人。

　　不晓得奶奶有没有原谅她。

　　世上的是非恩怨，谁又能说清楚呢。

　　现在，每年过中秋节，不过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月饼。

　　月饼不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世上稀罕的东西，大抵已经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