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风

　　我孩时外婆家住油车港小镇(也叫澄溪)。外婆姓姚，名爱宝，生于1897年。老家在安徽省歙县深渡小镇，毗邻大山，百姓称为“上百府”，我们嘉兴平原地区称为“下山府”。在上世纪抗战期间，她跟随外公一批徽商到嘉兴开店做生意。

　　开始，外婆在凤桥镇上安居，外公在镇上租房与人合股开了一家名为“源大”商号的布店，有伙计四名，外公为老大，是镇上的商业名流。1954年后，外公的“源大”布店迁到油车港，布店也公私合营到供销社，外公成为棉布店的部门经理。

　　外公上过学，在当地也算是识文断字有文化的儒商。外婆没有上过学，但非常贤惠，把不大的家料理得井然有序。

　　我小学时，我家住新丰栖凰埭，离外婆家三十多公里，要转两趟轮船才能到。寒暑假，母亲常送我们到外婆家，与外婆相处甚密，对外婆有深刻了解，把外婆家当作舒适的乐园和温馨的港湾，怀有无限的神往。

　　刻在我脑海中的外婆，长相清秀，个子修长，足有一米六八高，颧骨微微突出，眼睛深陷，后脑勺盘着发髻，圆圆、黑黑的，光滑整齐。最让我好奇的是外婆那双小脚，由于脚小，刚满六十岁的她走路总是蹒跚，走不快，步履非常不稳定。

　　一次，我帮外婆端洗脚水，细细看着她洗脚，发现外婆的脚与我们不一样。她的脚跟变形，脚背鼓鼓凸起，只有大脚趾翘起，其他的四个脚趾长短不一地向外转折，围绕在以大脚趾为轴心的脚心向下面，脚趾的正面因此变成了脚板心，被压在脚板底下。

　　慢慢地我知道外婆小脚的来历，她五岁缠足，八岁才成型。旧社会，女人一双“三寸金莲”是女人骄傲的资本，大脚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当初，外公就是因为看中了外婆的那双小脚才将外婆迎娶过去的。

　　外婆曾告诉我，在那时，缠足没有麻醉药，只是拿布用力缠，硬生生地把脚拗折断，白天脚痛难行，晚上一双脚热得受不了，睡觉时只能把脚放在被子外面，刚开始走路是扶着墙，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我深知外婆对那双小脚有着刻骨铭心的痛，她那一代的姐妹们都经历过缠小脚的痛苦。但是封建礼教的熏陶，养成她们逆来顺受的性格。

　　外婆是个勤劳、善良、贤惠的家庭妇女。她始终周到地照顾着外公，对外公随声附和，言听计从。

　　那时，外婆家生活比我们富裕一些，但外婆衣食并不讲究，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很有规律。平时细声细语，做事细心谨慎，为人和蔼可亲，我没看过她发脾气。她对我们也是慈眉善目。

　　我们在外婆家看书做作业，与小朋友玩游戏。夏日里，外婆总是蹒跚着脚步，冒着酷暑煮红枣绿豆南瓜汤给我们喝；冬日里，外婆就煮爆米鸡蛋糖茶或甜酒酿给我们吃。我们喜欢吃面条，外婆亲手给我们做，她站在桌子前，小脚不动，手臂十分有力，和面，擀面皮，顷刻间，面团变成薄薄的面皮，外婆把面皮折叠起来砌成细长的面条。

　　外婆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开垦了一块小菜园，种了青菜、萝卜、茄子、黄瓜、南瓜等，又在家里养了兔子和鸡。外婆双脚跪着割草，非常艰难。我常帮着外婆到菜园浇水、施肥、采摘、割草，到河边打水，做些轻便的劳动，尽管有时满头大汗，但也体会到其中的乐趣。我最喜欢看外婆孵化小鸡。她拿来一小筐鸡蛋，在灯光下对每个鸡蛋照一照。这是看鸡蛋是否受精有色，她把有色的受精蛋放在一起，在一定的温度和时间里，小鸡就会孵化出来。

　　晚上，我们静静地听着外公外婆讲过去日寇侵占欺压老百姓，老百姓打日寇和死里逃生的故事，听他们讲自己如何勤奋创业故事，嘱咐我们好好读书，好好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外公外婆语重心长的话，我一直记忆在心。

　　1968年，我参军离开家乡，好几年没有到外婆家。但我时刻惦念着他们。

　　有次，部队要提拔我，派人到家乡政审。结果因为外公成分为资本家，我的政审不合格，领导要我与外公划清界限，这对我打击很大，甚至对外公外婆这个剥削阶级家庭产生阴影与抵触。

　　外公因病在六十四岁那年离我而去，我不能再见他一面。外婆一直健在多年，她身体很好，数十年来没有得病，没有住过医院，八十三岁那年还精神抖擞地参加了我的婚礼。

　　她八十五岁后开始拄拐杖，此后，她长期宅居在家，基本不出行，与儿子媳妇一起生活，本来寡言少语的她话语更加少了。

　　1987年，她愉快地度过了九十岁生日。1988年冬一个晚上，她吃饭噎住窒息不幸故世，非常干净地离开人间。她慈祥的面容和热心的关怀一直在我心中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