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婆婆在小区北面的空地上种了几株丝瓜,结了七八根。
奇怪,这些丝瓜不是长的,也不是圆的,而是带了刺儿的,像七八只小刺猬,趴在瓜架上。
婆婆说,这是香丝瓜,吃起来比普通的丝瓜好吃。
果然,把香丝瓜削了皮,炒一炒,吃起来又鲜又糯。
我喜欢吃丝瓜呢。
小时候的夏天,我妈每年都会种几株丝瓜。就在我们家院子西墙角的旧砖瓦堆上。丝瓜秧沿着旧砖瓦爬上来。我妈在墙角和屋檐上方拉了几根绳子。渐渐的,丝瓜藤爬上绳子,撑起了一顶天然的绿色凉棚。
从凉棚上,开出淡黄色的花,垂下一条一条细细长长的丝瓜。
丝瓜又细又弯,可是颇好吃。我们家几乎顿顿吃丝瓜。清炒丝瓜,丝瓜炒笋尖,丝瓜粉丝,丝瓜蛋花汤。
我吃不厌丝瓜呢。
我还会煮一例番茄丝瓜汤。番茄切块,丝瓜切段,再放两条撕好的笋尖。装在一只白底蓝花的盖花小碗里,揭开来,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女儿把这一碗汤叫绿肥红瘦汤。
炎炎夏日,食欲不振,吃什么都吊不起胃口。唯有这一碗番茄丝瓜汤,三下五除二,哗啦哗啦就把一碗米饭吃进肚子里去了。
秋风里,丝瓜老了,外壳渐渐变成焦黄色,仍挂在丝瓜架上。
远远的,那些晃荡的老丝瓜,像晃荡着一百个秋天。
到了冬天,北风呼呼,天寒水瘦,墙角边还挂着几只老丝瓜,很像一幅齐白石的画。
老了的丝瓜,浑身都是经络,剥掉皮可以当抹布,洗碗,擦灶台。我们家从前的抹布都是老丝瓜。用坏一个,再取一个。
很多年以后,我住到城里,我妈每年还会捎几个老丝瓜给我,放锃亮的厨房里。我妈说,用丝瓜抹布,比海绵还好用。
我妈也住到城里以后,留下我爸一个人在乡下。
每年夏天,我爸仍会种几株丝瓜。我爸种的丝瓜,是改良过的品种,圆头圆脑的,像地卜。切成片,一只可以炒两碗。
我爸每次来城里,都要背一只大口袋,里面藏了小青菜、茄子、秋葵、朝天椒、还有这些圆头圆脑的丝瓜。
我说爸,下次你少拿一点,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我爸说,吃不掉就分给邻居吃。反正长了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掉,都喂猪吃哪。
啧啧,我们家的猪真幸福,是吃绿色无公害的丝瓜长大的。
后来,政府不让农户养猪了。我爸的丝瓜,只好去喂鸭子。我们家的鸭子,也很喜欢吃丝瓜。
我爸还捞小鱼小虾、青壳螺蛳给鸭子吃。鸭子长肥了,我爸抓一只,抹了鸭脖子,坐在屋檐下一只小板凳上,给鸭子褪毛。
我爸赤着膀子,冒着热汗。
我抡起一把大扇子,给我爸扇风。我爸冲我笑,小时候哪,你就喜欢当铁扇公主。
不知怎么,我的眼睛酸酸的,有泪水淌落下来。
一刹那九百生灭。我再不是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在廊檐下跳来跳去的小女孩了。
我爸也老啦,剃了光头,仍止不住冒出一茬茬白头发。
几乎每餐,都吃一碗丝瓜。
爸说,丝瓜吃不厌呢。
我却晓得,我爸多吃丝瓜,一则为了节俭,二则是为了治他的痛风。民间有个偏方,说是吃丝瓜可以治疗痛风。
也许这偏方真的管用,说来也奇怪,到了夏天,我爸的痛风病就会好很多。
我爸想来城里找个工作。可是他大字不识一个,什么活也干不了。我爸红着眼眶,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子,我现在变成一个没用的人了。
我说,爸,干不了咱就不干了。您年纪大了,可以享享清福了。
我爸叹了口气,哎,才六十多岁的人,竟然就吃白饭了。
我爸去水井旁洗杀白的鸭子。那个丝瓜架——犹如一顶绿色的阳伞,撑在他头顶。这么多年,一直陪伴、庇护我爸的,就是那个丝瓜架呀。
呵,亲亲丝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