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大眼睛葡萄
一颗正常的葡萄有多大？大约有水汪汪的大眼睛那般大吧。我把它叫做大眼睛葡萄。
以前住在禾平街的时候，每年夏天，都会有果农骑着摩托车驮来大眼睛葡萄。
那是产自凤桥的葡萄。紫紫的大眼睛葡萄。
一大清早，果农骑着摩托车突突突来了。摩托车后面挂了个筐，筐里不过十几串葡萄，只消一会儿工夫，一筐葡萄就被抢光了。所以买的人，须起个大早守在路旁才行。
问那个果农，为什么不多采一点大眼睛葡萄呢？
果农笑嘻嘻地说，只有这几串熟了呀，其他的要等明天熟了才能采，着急不得。
果农的话我记忆犹新。
好东西要等待，着急不得呢。
那时的我，住在禾平街一间小小的公寓里。木桌子上的一只陶瓷瓶里，春天插了路旁摘的野花。夏天，则插一把狗尾巴草。
有时候，一个人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跳圆圈舞。日子过得甚是清新可喜。
买来的大眼睛葡萄，一颗颗剪下来，放在一只水晶碗里，再一颗颗剥来吃。
一天的辰光，无非就是翻几页小说，吃一碗葡萄。
真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呢。
就是吃一碗葡萄，也会觉得无比快乐。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有这样纯粹的快乐和满足了。
是不是年纪越大，就越难以得到快乐和满足呢?
那天遇见一个初中同学，当了个小老板，赚了很多钱，有好几套房好几辆车。每天不过约客户谈生意，吃饭，可是他说，为什么仍旧觉得很空虚，很不快乐。
说起来，是因为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容易就得到了。于是很快就滋生了厌倦。
有一种时髦的说法叫延迟快乐。大抵是说，想要某样东西，不让自己立马得到。这样反而会增加快乐和满足。
譬如那时候，须起个大早，才能买到大眼睛葡萄。去晚了，只好再等待一天。
所以能吃上一碗大眼睛葡萄，就足以让我觉得人生美好，再也别无所求了。
已经很久没有吃葡萄了。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大眼睛葡萄。市场上倒是有一种巨峰葡萄，乒乓球一般大，无籽。然而我不敢吃。据说这样的葡萄，打了很多药水。
下午路过春晓果园，那个卖水果的女人对我说，买几串吉娃娃吧。
这吉娃娃，说起来就是袖珍葡萄，比珍珠大不了多少。听说产量稀少，所以很珍贵。
我忽然想起十几岁时，在小镇上的水果摊上，曾见到过吉娃娃。
那个卖水果的女人，仿佛来自异域：脸上蒙着纱巾，露出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很热忱地招呼我，小姑娘，买一串尝尝。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不知不觉走了过去。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来自异域的女人。也再也没有见过这种袖珍葡萄。
睡莲
夏日的荷塘，一池荡漾的绿波之上，绽放着十来朵睡莲。
那一池绿波，映着天光与云影，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团团的荷叶，宛如一匹浓得化不开的绿绸缎，向不可知的岁月深处滑去。
那几朵睡莲，犹如粉红女郎，轻轻踮起脚尖。
一圈一圈的涟漪，从湖中央扩散开去。
这是莫奈的作品《睡莲》。
这也是我在乡下荷塘所见。
小时候，我家门口有一大片稻田(金字圩)，绕过金字圩，便是碧波荡漾的千亩荡。夏天，湖上栽了一片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不过是寻常景致。年幼的我也并未觉得那景致有多美。
然而隔了二三十年，客居城市以后，再回到乡下看那片荷塘，却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这完全是因为时空的转移。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那过往的时光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面纱。不免令人心醉神驰了。
只因，再不必冒着炎炎烈日去摘莲蓬、挖藕。那片荷塘，于现在的我而言纯粹是一帧风景，一轴画。这时候，它纯粹是审美意义上的荷塘，给人予美的享受。
艺术便是如此。因与现实生活存在一定的距离，才能成其美。
日常与艺术，虽有时会重合，但大体来说，日常是实用的，艺术是审美的。
若只是一味追求现实的功效、好处，那便不谈不上是什么艺术。
譬如一幅画，只是挂在墙上，令人悦目赏心，使人心生愉悦罢了，要说现实的好处，还真是说不上来。(当然有的画很值钱)。
“真正的美极为柔弱，却不可征服。”它跳出了实际功效、利益和好处，只是去欣赏它本身。
我们觉得一只汉代的白瓷碗很美。可是在汉代，它不过只是用来斟酒的器物罢了。谈不上是一件艺术品。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它变成了一件古董，摆在橱窗里，供人参观、欣赏。那独特的造型，洁白的釉色，忽然散发出一种璀璨夺目的美。
于是那一只汉代的碗，便成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美的事物，总是与现实有一定距离。
我们觉得桃花源很美，可是那个生活在桃源源里的农夫，并不知自己是仙境里的人。
我们觉得远方很美。可是一旦真的去了远方，便觉得一切也不过如此。
那些奇景幻境，不过是因我们从未见过，才令我们觉得新鲜、感到惊喜罢了。
又或者，它是我们消逝的昨日，一帧旧照片。
犹如那几朵绿波之上的睡莲，隔了漫长的光阴，再去打量、欣赏它，便觉得它是一幅旷世的画，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