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风

　　六月一过，太阳开始毒辣起来，但河水依然是沁凉沁凉的。“双抢”时节一到，那才真个是骄阳如火，田水被晒得发烫，连善于钻洞的泥鳅们也抵挡不住，在泥水里翻滚一番后，便泛起白白的肚皮，飘浮在水面。

　　生产队的公场上，脱粒后扬净的早稻谷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已经晒得发烫。队长昨夜记工评分时派下工来，要我们四人今日去南汇粮站粜谷(我们当时把缴公粮、卖谷统称为粜谷)。趁着早晨天凉，生活好做，一担担稻谷往船舱里倒去，不多时，船已装满。“走咧”，雪金叔一声吆喝，竹篙一点，船便离开了河埠，一行人开始踏上行程。

　　从我村到南汇镇上陆路将近十里地，水路差不多也是十里。江南水乡，河道密如蛛网，水路四通八达。但行船和走路一样，总是选择走最近的路。尤其那时的木船是靠摇橹前行的，每摇一橹都得花费力气。离开村庄，向着东南方向，过了菜字、奈字两圩之间的鱼簖，便驶入了浩瀚的菩提荡。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映红一片云彩。河荡，宽广深邃，在初阳的照射下，细浪温柔，风过处，推出一层层金黄色的褶皱。河水呈现出深不见底的清澈、澄碧，一切的力量厚积在水底。不多时，船行至菩提湾，数百米长的埂弯上长满着芦苇和树木，浓密的绿色，像一道翠绿色屏障，将菩提湾整个村子遮挡得严严实实。进入菩提湾，恍然走进了佛祖的一方净地，菩提荡、菩提湾，总觉得与菩提树有某种必然的渊源。佛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我在菩提湾里茅塞未开。

　　舟行绿波，穿桥过路，曲曲弯弯，经廊下村、长安路，两岸农舍鳞次栉比，周遭田野连绵不断。独坐船头，我只是陶醉在自己的感受中，在意的是沿岸的村庄、绿树和稻田，还有鸡啼、鸭叫、犬吠之声，竟忘了给同伴们替班摇船。其实，我那时并不会摇船，只会扯绑，就是当下手，双手握住橹绳推出去又拉进来，仅此而已。那条“河扁子”船，本来就走不快，载满稻谷，更显得慢上加慢。偶尔碰到别队的粜谷船，从旁边超了过去，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恨不得再加把力气，追上去超回来。

　　出钉靴荡，过卧龙桥，看得见南汇镇了。然后汇入蚕溪荡，荡内船来船往，百舸争流，附近村庄的几个船队，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霸道地行在河中央。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只好靠边行驶，这时，再没了欣赏沿途风景的心情，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目标——粮站，快点，再快点。

　　太阳已经两竿子高了，我们终于驶进了那片水域。粮站设在镇子的西头，水泥浇筑的河埠长达数十米，一级又一级的台阶直达粮站前的晒场。场地上人声嘈杂，挑谷的抬谷的上上下下，熙熙攘攘。河埠上密密麻麻的木船一条紧挨着一条，几乎挤满了整个河埠。好不容易空出了位置，我们的船便塞了进去。拴缆绳，铺跳板，大家重又忙碌起来。雪金叔赶紧跳上岸去排队，等挂上了号，粮站的验谷员下船来验谷。此时，雪金叔赶紧从衣袋里摸出一包利群牌香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验谷员并不客气，接过香烟往耳朵上一夹，开始验谷。一支香烟，既是出于礼节，也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一种讨好方式或是最大的贿赂了。因为谁都想路远迢迢而来，顺顺利利过关，万一被打了“回归”，那就等于一天白辛苦了。只见验谷员操起一根杆子，一下插进船舱里的谷堆，那根杆子下部有一活络的金属装置，下去时处于闭合状态，提起时正好从底下带上一把稻谷，他把稻谷倒在手心里拨弄一番，又放进嘴里咬了几颗，说了声：“不错，合格，上秤吧！”便上岸去了。我们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了地。

　　接着，我拿起畚箕伸向稻谷，空着的谷箩再次变得充实。他们三人把一担担谷子挑上岸，放上磅秤称过，然后挑进粮仓。他们说，那个谷仓很大，谷堆很高，谷堆上铺着一条跳板，他们顺着跳板往上挑，必须把谷倒在最高处，又不能偷懒，下面有监工看着，所以比上山还要吃力。他们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每个来回，我都为他们送上茶水。我早已脱去外套，卷起衣袖，脸上汗水不止，热得透不过气来。

　　太阳越来越高，船里的谷子越来越少，总算见了舱底，大家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现出喜色，今天的这场“煎熬”也跟着到头了。在河埠头洗把脸，拿出家里带来的几个团子，垫垫肚子，解缆，起篙，返程。

　　卸去重物的“河扁子”欢快地驶离了小镇，沿着来时的水道一路回归，我的心情又变得愉悦起来。带着归途的轻松，雪金叔他们又说起了荤段子，开起了玩笑，刚才的劳累一扫而光。轻舟飘荡，河水不停地拍打着船舷，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沿途那些恼人的湖羊草、水浮莲也变得可爱起来，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抓一把上来，翻弄一番，又丢回水里。过了一村又一庄，面前已是菩提荡。这时，风有些大，迎面而来的波浪像手风琴一样拉开、舒展。波浪撞击着船底，嘭，嘭，澎，一声声，沉闷而有力。家，已目能所及。离家越近，我们就越像载誉而归的英雄。这时，我忽然想起了李白的《朝发白帝城》，情不自禁地吟出一首狗屁不如的打油诗来：“今朝粜谷去南汇，清晨启程点心(中午)还。两岸鸡声啼不住，轻舟已过菩提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