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二十亩水田,灌满水,现在成了荷塘。每亩一千一百块的租金,租给了那个种荷花的安徽人。那个安徽人什么时候来到我们村子里的呢,谁也说不清楚。只是有一天黄昏,在鳏夫连寿家,来了一个租房子的安徽人。那个安徽人,脸膛黝黑,微胖,搓着手。手指的关节突出,长年累月劳作留下的痕迹。
那个安徽人说,想租二十亩水田种莲藕。村子里的人一听租金不少,都同意了。签字、付钱。
春天,莲藕种下去,白茫茫的水田,什么也看不见。
初夏,浮起团团的荷叶,渐渐地,抽了茎,开了花,仿佛一群粉红女郎。
路过我们村子的人,纷纷从小路上旋下来,折几枝荷花。
那几个安徽人也不恼。花无甚用处。只是,摘了花,莲藕会长得不好一些。黑脸膛的大哥说。
结了莲蓬,也不摘。任其枯萎掉。倒是顽童去摘了些,剥掉壳吃果实,呸呸呸,好苦。顽童不知,莲子淡绿色的心是苦的,可以清火。
秋天,我摘了几只枯掉的莲蓬,放在案头当清供。
初冬,一片残荷,仿佛旧画上的五线谱。
莲藕在淤泥底下滋滋滋生长。
又是一年春天。莲藕收获了。
那个挖藕的人,穿了皮衣皮裤,大半个身子陷在淤泥里。
藕一节一节,锯齿似地长在淤泥底下。挖藕很费力气。需带上厚厚的皮手套,不然手会割破。荷的枯茎,刀子一样锋利。
藕是竖着长的,还是横着长的?我问那个挖藕的人。
那个挖藕的人笑了,当然是横着长的。一节一节,越往下越小。那个挖藕的人举起一茎藕给我看。果然大大小小,总共有七八节之多。每一节上长了胡须,黑乎乎的。
那个挖藕的人把胡须捋掉,掰掉岔出来的旁枝。旁枝上,也长了藕结,不过略小些。
这个来年当种子,种子愈小,长出的藕愈好。那个挖藕的人说。
可不可以剩下一些藕不挖掉,让它们自己再长出来?
那可不行。自己长的大大小小、乱七八糟。不可以偷懒。那个挖藕的人笑嘻嘻地说。
一亩田可以收多少斤藕?
三千斤。
哇,这么多。
那你一天能挖多少藕?
一千斤。
哦,那二十亩田,要挖上好几十天。藕多少钱一斤呢。
那个挖藕的人苦笑了一下,八毛钱。
一亩田三千斤藕,二十亩六万斤,可以卖四万八,去掉二万二的租金,只余二万六,还有种子,挖藕的人工费。其实赚不了几个钱。
遍身罗衣者,不是养蚕人。说的也是挖藕人啊。
道是如此,那个挖藕的人仍是一丝不苟,匍匐在水田里,像挖金子一样挖着淤泥深处的藕。那些少女的胳膊一样浑圆的藕啊。被送到饭店做成冰糖桂花甜藕、扁豆松子藕片,还可以晒干,制成雪白柔滑的藕粉。
每一只藕,都是那个挖藕的人从淤泥底下挖起来的。它们挖出来的时候,还沾着泥水,浮萍和故乡的风。
这吹过来又吹过去的风,令我惘然呢。
我蹲在小路上,与那个挖藕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小路旁开满了细碎的白花,仿佛绣在裙裾上的花边。
日头炎炎,约大半个小时之后,我的脸晒得滚烫,想要躲到浓荫底下。可是那个挖藕人无处可躲,还有十几亩水田要挖呢。
这些藕要卖到福建去。这里的菜市场消化不掉这么多藕。这一带承包种藕的人太多了,所以藕的价格压得很低。藕也卖不动。
我喜欢吃藕。切成薄片,在水里煮一煮,捞上来,淋上酱油、糖和醋,凉拌,吃起来酸酸甜甜。
偶尔也灌了糯米,煮桂花糖藕。
一屋子都是桂花香。可以安度人间好时光。
莲的柄名荷梗,可入药。叶如一顶撑开的雨伞,晒干可制荷叶茶,有一股清气。荷花硕大,美艳,可远观不可亵玩。至于用荷花裹糕点、放在白瓷盘里,是精致的吃食。
据说莲藕有清热凉血的功效。可通便止泻,健脾开胃。还可滋阴、美容养颜。不过性寒,产妇不宜多吃。
那个挖藕人挑了几节粗壮的藕扔到岸上。非要送给我。
我说要给钱,他生气起来。又不是值钱的东西。
我扛着藕回家。父亲看见了说,拿两个甜瓜去给挖藕人吃吧。
我把甜瓜悄悄放在小路旁的草丛里。
那个挖藕人,仍匍匐在水田里。夕阳西下,他仍没有直起身子来,仿佛匍匐在水田里的一株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