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风
儿时的冬天特别冷,那时似也从没听说过“暖冬”这个词。当呼呼的北风一阵阵掠过地面,当孩子们翘首盼望着入冬第一场雪花纷飞的美景时,大人们却在发愁一家人该如何度过又一个寒冬。
随着蚕豆、油菜和冬小麦播种完毕,冬天愈来愈近,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冬的食物和蔬菜。重要的是赶紧把谷砻成米,装入用稻草做成的米囤,然后盖严实,让白米成为“冬霜米”。这样的米虽粗糙,但涨性好,出饭率高。地里的番薯挖出来,收藏好,过冬时五谷杂粮也是少不了的。再把大头菜、青菜割下来,腌制好,整个冬天的蔬菜就不用担心了。条件好些的人家,腌上几条鱼,酱上一块猪肉,整个冬天也就有鱼有肉了。
最操心的要数家里的女人了,她们要把一家人越冬的被褥、棉衣、棉裤、棉鞋准备好。脏了的被褥要拆洗,破了的棉衣裤要缝补,然后拿到太阳底下暴晒,直到把棉絮的芳香味晒出来。孩子们正长个子,去年还穿着合身的衣裤和鞋子,眼看就穿不上了,家境好的再做新的,家境差的只能把衣袖、裤管接上一截凑合着穿。我家不仅小孩多、家境差,继母待我又不好,我几乎没有穿过新棉衣,更没有穿过新棉鞋,常常一身夹衣、一双蒲鞋就过冬。
物质匮乏的年代,压根儿不知道空调、电暖气为何物。可贫穷却智慧的乡下人则会变着法来御寒、取暖。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入冬前,女人们都要挑选最好的稻草,抖去杂质后晒干。一到冬天,就把稻草厚厚地铺在床板上,人们戏称为“金丝垫”,再铺上毯子,躺在上面既暖和又舒服,还能闻到一股特有的清香。现在想来,这该是农民土制的席梦丝床了。还有就是每家都备足了砻糠(谷壳),那是手炉和脚炉不可或缺的燃料,只要炉子里不缺燃料,哪怕天再寒冷,手和脚总是暖暖的。
冬季里最怕冷的是老人,其实那时小孩子也怕冷,因为缺衣少穿,因为食不果腹。我母亲死得早,七岁之前一直和外婆一起睡。外婆一人单住,正需要我和她作伴。那时外婆的床是一个巨大诱惑,尽管床上的被褥都是蓝印土布,但干净整洁,底下铺着厚厚的“金丝垫”。外婆让我睡在里床,因为里床靠着墙壁,吹不到风。祖孙俩一人一头,相互取暖。即便如此,每晚入睡前,外婆总是用脚炉为我先暖好被窝,又怕我的小脚受冷,总把脚炉放在我的脚边。
漫长的冬季,田野变得空荡和萧瑟。田间也无农活可做,而干惯了农活的村民依然不愿闲着。女人们在屋内打毛线衣、纳鞋底,男人们则搓草绳、打草鞋,为来年的春耕作准备。
三九、四九,是最严寒的日子,河被冻住了,地面也常常结冰,上下河桥得十分小心,稍不留意便会滑倒。我手脚长满了冻疮,常常冻得浑身发抖,手冻得麻木了,就在火钵上烘一烘,脚冻痛了,就在地上跺几下。那时,我总是盼望天天有太阳,遇到好天气,就会欢呼雀跃,在廊屋角里晒太阳。边晒太阳,边在脚炉里爆几个玉米花、蚕豆解馋,暖烘烘的太阳晒在穷孩子的身上,就像温暖在母亲的怀抱里。
当然,最冷的冬天也冻不住孩子们贪玩的心。一场大雪后,房檐上总是挂着长长的冰尺子(冰凌),这是我们喜欢的天然冰棒,拿在手里边玩边吃,哪怕是牙齿冷得发酸,小手冻得通红。一天大风吹过,晚上风平浪静,河里的冰就会结得很厚很厚,冰面上可以走人。清晨,鲜红的太阳把冰河照成一面银光闪闪的大镜子,把整个村子照得雪亮雪亮,孩子们从各自的家里出来,手捧一碗稀粥涌向河边,把粥碗放在冰面上,然后用力推开去,比谁推得最远。最好玩的是削冰漂,在河滩上捡一块理想的碎瓦片,把它弄成圆形,然后用力向冰面削去,冰面上就会响起“嘟,唏哩哩,嘟,唏哩哩”的声音。不一会,银光闪闪的冰面上就布满了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黑色棋子。如果河里的冰比较薄,我们就爬上船去,用力把船晃动,“咯吱吱”一阵响,河浜里的冰就碎裂成一块块的。大家各取所需,捞上岸来,把它弄成圆形,用一支小竹管在上面吹出一个洞来,穿上一根绳子当锣敲,当然,这锣是不经敲的,不消一个时辰,就碎落在地,化成了水……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几十年的光景一晃而过,如今生活条件好了,挨冻受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反而觉得日子越过越平淡,一个季节,甚至一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而儿时漫长而严寒的冬天却依然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