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情
母亲拎了一篮子慈姑和荸荠,慈姑有贡梨那么大,荸荠紫紫的,乌黑发亮。母亲说,严家荡有人在挖慈姑和荸荠,你爸晓得你爱吃,特地骑三轮车去买回来一大筐。我听了眼睛就有点酸酸的。爸仍把我当成小孩子。
中午拿了两个慈姑,切成薄片,和酱肉一起炒。酱肉是前一段时间酱的。买回来的肉,吃不光,就酱在瓮里。隔两天,晒到楼顶上去。记得小时候乡下过年,杀了年猪,母亲总要酱肉,酱蹄髈。母亲把酱肉用红绳子扎起来,一块块挂在竹竿上,煞是好看。与酱肉相隔不远,晒着一床花被子,我和英子在花被子底下钻来钻去,玩捉迷藏。那光景仍宛如昨日。我的昨日,去了哪里?故乡的老房子,白墙,黑瓦,院中一株老树,枝上有啼鸟,歌声婉转。梦里不见故人来,只有飞鸟歇旧枝。
有时候,不免有点怔怔的,流光易逝,真是这样子。那个树底下的稚童,她去了哪里呢?昨日黄昏,我去楼顶上收衣服,一个人伫立在栏杆上,俯瞰湿地公园,白鹭扑扇着翅膀,从寒天瘦水里飞出来。枝是枯的,黄的,落尽了叶子,一片荒芜,辨不出是什么树。有一种苍茫的意境,似故乡隐约的苍茫。这苍茫,是我所深情喜欢并眷恋着的。
在乡下,亘古的冬天,大地一片枯黄——水杉是枯黄的,芒草是枯黄的,芦苇是枯黄的,荷塘是枯黄的。枯中有万物,在这一片枯黄的大地上,有慈姑、荸荠。
慈姑也叫“催生草”、“灵芝草”,味淡,性平。旧时产妇难产,便烧一碗慈姑汤喝。慈姑汤也是救命汤。慈姑烧肉,这是冬天经常吃的一道菜。慈姑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可跟肉煮在一起,加了老冰糖,吃起来粉粉的,糯糯的。
慈姑炖排骨,把排骨在油锅里煎一下,夹到砂锅里,放上慈姑,在小火上慢慢地炖。冬天的厨房,因了那一只砂锅,我心甘情愿沦为厨娘。慈姑是土豆、芋艿的亲戚。爱屋及乌,喜欢吃土豆、芋艿的我,也喜欢吃慈姑。餐桌上有一碗慈姑炒肉片,便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再说荸荠,刚挖出来的荸荠,裹了一层泥巴。到井栏旁洗干净,紫红的荸荠,散发着美丽的光泽。晒干的荸荠风味更佳,皮皱巴巴的,吃起来却特别甜。我们叫荸荠为“地栗”。大约因了甘甜,吃起来有点像栗子的缘故。这地里的栗子,叶子格外好看,圆梗,亭亭地伫立在稻田上,捋起来呜呜响,仿佛村庄里走来了一支唢呐队。
我的小姑父是苏北人,特别能吃苦,冬天骑个破自行车,挨家挨户卖荸荠。我一直记得,有一年,小姑父路过我们村庄时,下了一场大雪,雪花飘在他的肩上,头发上,黑色的旧棉袄上。他佝偻着背,递给我一篮洗得干干净净的紫红色荸荠,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下雪天,菜园里,白菜顶着雪,小红萝卜冻伤了。实在没啥好吃的,就削一碗荸荠,切成薄片,在芡粉里滚一滚,放上糖和醋,再撒一把小葱。吃起来酸酸的,甜甜的,仿佛乡愁的滋味。
今日看到弘一法师的话:世界是个回音谷,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你大声喊唱,山谷雷鸣,音传千里,一叠一叠,一浪一浪,彼岸世界都收到了。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因它在传递你心间的声音,绵绵不绝,遂相印于心。是因了我的念念不忘么?于是便在这个早上收到了故乡的礼物:一篮子慈姑和荸荠。
大地和母亲,从不曾辜负我们。漂泊的游子,又几时记得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