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下来,落在江南小镇新塍一条不知名的巷子中。潮湿的空气氤氲,一点点晕开来,濡湿了白墙黛瓦,那一扇推开的木窗,那一挂羊眼豆的藤蔓。
金家老宅沿河而建,一溜排的房屋紧密相连。听说,只要从第一家上二楼,一直可以从最后一家下来,家家相通,户户相连。金世澂老人说,在日本人侵犯新塍时,这建筑救了很多人的命,包括那一段平时存放养蚕工具的备弄,在1939年的秋天,让二三十个人躲过一劫。
三开间,四进深,金宅约有三百年历史。头进门墙下,有块两米多长的条石,想来是当时的大门所在。残留的围墙上,挂下来一根野牵牛,一朵淡紫色的小花,泛着淡淡的红晕,欲图攀爬到一块泛白的木板上,写着“阿春理发店”,是小学生稚嫩的笔迹。墙里一大丛美人蕉,暗红的花朵肥硕,比起那瘦骨嶙峋的月季来,简直堪称富贵。几个破盆里栽种着辣椒,红艳艳的一片,背后那半个早已颓败得发黄的门墙,失去了最后立足的阵脚。它被时间篡改得面目全非,当初的恢宏气势早已不复存在。顶上的狗尾巴草随意懒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像老者一样微微颔首,思考着时间与生命。
二进原本是金家祠堂,现在只有门后墙上还留着一个很深很大的洞,而洞里的门栓早已不知去向。后面的小天井里搭了一架葡萄,在荒草里努力伸向围墙外。外面的世界,总是充满诱惑。
79岁的高老先生,是金家的外孙,他说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清朝年间,金家从海盐迁来,在此耕读传家。高老先生的外公金慕莲是举人,舅舅金指石曾在解放前到上海郊区一个叫刘王镇的地方收轧棉花,因乐善好施、为人正直,后来当选为镇长。金惠民(高的一个堂舅),民国时曾在南京陆军总司令部工作。一次回老家,带了很多勤务兵随从,那时正是强盗猖獗时期,很多大户人家都遭洗劫,独独金家免遭于难,原因就是当时他们在门外贴了一张纸——南京陆军总司令部官员在此,下面还盖有大印。如此一来,强盗焉敢入内?
很多老人都知道,横埭北面姚家浜那边有个水池,名叫“洗马池”,是过去金家当官的人养马洗马的地方。查看《新塍镇志》,确有洗马池,相传为唐代林驸马饮马于此,大旱年间竟没有干涸,很是神奇。后来金家人在此洗马,因此被传说成金家洗马池。“草色平连洗马池,踏青时节最相思。妾居横道心偏直,郎到分乡意总离。”《新溪棹歌》里的这首诗,说的就是洗马池。金世澂说,在他还未上学的年龄,金家仓基平屋内有两间房屋是养着三四匹马,白马和黄马。养马人牵着马到镇上行走,叫卖马乳。
马棚的遗址还在,坍塌的围墙被绿色藤蔓包裹,一地的杂草郁郁葱葱,仿佛正开往春天。残破的遗迹总是被新的生命代替,覆盖,最后时间会把一切妥善安置。
金世澂老人说,他小时候家里打扫卫生,曾在碗橱内的一个旧布包中发现了一顶官帽,跟他在戏台上见过的很相似,红顶珠,红丝线,黑色圆形尖顶。高老先生也讲,他曾在外婆家看到过黑色的官靴。然而,金家祖上到底当过什么官,他们都说不知道。也曾问起家里的长辈,却也都说不清楚。
离金宅不远,有个三仙庵。金世澂讲,小时候家里请庵里的大和尚来作法,在家门口的大稻场上搭一个台,请神祈福,保佑横埭前后人口太平,农作风调雨顺。当时到场祈福的人,男女老少,不下百人,很是热闹。
门前的乌龙港里,铜钿雨一直下着。我走出老宅,走出一个老故事,又拐进了江南的巷子,走进了江南的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