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情
我的老家青字圩,也叫青龙村。村子坐落在田东荡西岸,从北至南,百多户人家,一式的青瓦房,沿着河岸近水而建。一眼望去,鳞次栉比,错落有致,逶迤曲折。要是从高处鸟瞰,真像一条静静蛰伏的青龙。老家的地势本来就很低,加上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在这片土地上制坯、烧窑。年复一年,取土成砖,地势自然变得愈发低洼。吴氏是村上的大姓,分四个居住点。光我们一支就有十多户,集中居住在村子的中南部,分前后、左右四排房屋,整片住宅区地势是全村最高的,村里人都说我们住在龙背上。
得益于当地烧窑制砖的历史,村上的民居差不多都是砖瓦结构的平房。平房的式样大体有两种,一曰昂山头,一曰扼落舍。昂山头,分前后两个屋面,每间房的高度是一样的,显得阳光、大气。而扼落舍因左右也有两个屋面斜披下来,所以两侧的房间高度自然比中间要低些,显得内敛、包容。大多数人家边上还建有横屋,我们称其为“臂膊”。这叫法很形象,要是把正屋比作人的身体,边上的横屋就像是人往外伸出的手臂,或双臂或单臂。白色的墙壁,黛青色的瓦片,倾斜的瓦楞整齐排列,长长的屋脊两头高翘,素朴如村夫。我就是出生在这片瓦房中。外婆对我说,母亲生我时,半天也生不下来,临近中午有一对喜鹊飞来,在房顶上“鹊、鹊、鹊”地欢叫一番,我就呱呱落地了。所以我对这片青瓦房充满感情,对喜鹊也怀有好感。
我喜欢看天窗里洒下的月光,也喜欢看瓦缝里漏下的阳光。一个个圆点,在地面上慢慢地移动,一束束光柱里有数不清的尘埃在飞舞。往上看,有几块墁砖已经断裂,但依然挂在那儿。我常担心那些断砖会掉下来,砸向我的头顶。可多少年过去了,也没见它们有下来的意思。我更担心瓦缝边上那些看得见的洞洞,雨水会漏进屋里。待真下了雨,听着屋面上噼噼啪啪的雨声,看着瓦片上雨花跳跃,屋内竟是安好,总感到这青瓦房有些神奇。最心仪下雪天,雪后的屋顶雪白如纸,像一册厚厚的书卷,美得不忍心去翻动它。炊烟如云,靠近烟囱的地方,雪总是最早融化,露出一圈瓦青。太阳一出,金光闪闪,雪开始消融,雪水顺着瓦沟流下来,我们戏称为“出臬(日)头落雨”。傍晚,太阳的余温渐渐散去,雪水也渐渐长成了冰尺子(冰凌),趁着夜色越长越长……
青瓦房时间一久,瓦楞里会长出瓦楞草,那是一种多肉植物,矮矮的,颇像雪松的模样,所以也叫“瓦松”,也会开出美丽的花朵。还有苔藓,干旱时像灰土一般,雨天后就活泛起来,还一个劲地往上爬。麻雀在瓦楞里筑窝,叽叽喳喳地在瓦面上跳跃,一群一群的,像开运动会似的。一到晚上,总有猫踏瓦而行。到了发情期,就在上面叫春。东一声,西一声,越叫越起劲。儿时,每每听到猫的叫声,像婴儿的哭声一般,感到阴森可怕,常常用被子蒙住头睡觉,连小便急了,也不敢轻易起来。长大后,挺佩服猫的胆略,它们谈情说爱的方式多好,在宁静的夜晚大声说爱。不像我,虽已长成雄心勃勃的小伙子,但在心爱的女孩子面前始终羞于表达。
青瓦也会老,老了的青瓦脸色有些灰暗。我们像敬重祖父母一般敬重它们。父亲每次上去捉漏,总是轻手轻脚,生怕踩痛了它们。孩子们的牙齿掉了,总要来到屋前,双脚并拢,恭恭敬敬地将牙齿抛向屋面,请青瓦帮助收藏。大人说,只有这样,新生的牙齿才会整齐。“清明螺,胜似鹅。”清明那天,除了要吃青团子,几乎每家都要吃螺蛳,或油爆,或酱炒。吃过螺蛳后,按照家乡的风俗习惯,把一部分螺蛳壳抛向屋面,为的是引诱一种叫瓦蛆的小虫子进入,为老青瓦除虫。
父亲是个泥瓦匠,为别人建造过太多的瓦房。我也见过许多青瓦房平地而起。农村建房,是一项关乎安居乐业、家运昌盛的大喜事,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纷纷前来帮忙。转眼间,磉脚已经夯实,大梁竖起来了,中间包上红布,木匠师傅、泥水师傅边唱上梁歌边攀梯而上,然后糖一把、糕一把,抛向前来讨喜的人们,这叫做“抛梁”,也叫“掼元宝”。地上鞭炮齐鸣,抢“元宝”的,贺喜的,送红包的,热闹非凡。吃过上梁酒,开始做屋面。椽子架在梁上,铺上墁砖,开始盖瓦,盖上了瓦片,那才叫瓦房。
盖瓦的场景十分精彩。一人梁上,一人地下,一人抛,一人接,一抛一接,如燕子翻飞。一迭瓦片,抛出决不会分散,接过绝不会失手,简直就像是杂技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盖瓦是个细致活,仰面瓦,一排成沟,不允许有一片碎瓦,那怕有一条碎缝,也会造成漏水;覆盖瓦,一排如渠埂,层层叠叠,煞是好看。顶上的瓦,堆积整齐,分向两边,做成屋脊,犹如一条青龙卧在屋顶。新房建成,白墙青瓦,木门木窗,朴实大方。
那时我们村上很少有独门独户的院子,大多三四户人家连接在一起,南边借用前方人家的房子作围墙,在东头或西头安个墙门,就算是个院子了,基本上是敞开的。院内各家门前有小片菜地,栽种些小白菜葱蒜什么的,也栽树。桃花红,梨花白,丝瓜黄瓜棚上爬。孩子闹,鸡鸭叫,亲妈娘亲在唠叨。日子就像这一片片的青瓦,过得既清淡又充实。
如今,每次去老家,徜徉于村头,钢筋水泥与玻璃的建筑满布视野。站在那些张扬、霸道、封闭的院门前,我眼前总会映出那片熟悉的青瓦房来。那些几十年上百年的青瓦房,带给人一种来自岁月深处的温情,它们的一砖一瓦都带着人的体温和回忆,充满着生命的沧桑感。在我看来,青瓦白墙,屋檐走廊,简约散淡,恬淡安适,才是中国的元素,它像一幅幅水墨画,构筑着永远素色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