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　　

　　我和爹坐在门口聊天的时候，村道上远远走来了奶奶。她走得极慢，走两步还歇两步。我指着外面跟爹说：奶奶来了。爹顿时奇怪起来：她怎么会来？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来过了。

　　奶奶眼神很不好，耳朵也不咋听得见。我吼着叫她，她眯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孙女。爹也吼起来：你怎么会来？奶奶低着头，竖着耳朵，半天才弄明白爹说什么。她突然大笑起来：我来看看，你怎么今天没来？然后又转向我：原来是你回来了。

　　高铁工场已经拆得差不多了，田地也被深深地翻了起来。除了隔几十分钟高铁会轰隆隆地开过，白天的村庄显得比以前还要安静。大人们出去打工了，小孩子也去上了学。我从村东头开车过来的时候，常常看见奶奶整个人陷在躺椅里，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闭着眼睛。我继续开，隔了两三百米，我看见爹也整个人陷在躺椅里，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闭着眼睛。

　　72岁的爹自从得病之后，就不再干农活了。他不是在楼上床上躺着，就是在楼下椅子里躺着。实在躺倦了，就慢慢踱去两三百米远的奶奶那儿。88岁的奶奶不是在屋里床上躺着，就是在门口椅子里躺着。她看着一团黑影慢慢地走到跟前，扯了扯身边早已摆放好的椅子，让爹坐下。

　　爹和奶奶在一起是不大说话的，两个人耳朵都不好，吼半天，还是鸡同鸭讲，累得慌。后来干脆就不说了。爹坐在奶奶边上，奶奶躺在爹边上，他们脑子里各想各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过一阵，不过是几十分钟半小时的样子，爹起身，奶奶眼前一团黑影慢慢地远去。奶奶起身，进屋睡觉去了。

　　奶奶独自生活。住在哥哥那里的爹，有时候惭愧起来，就会难过。他说：娘自己烧饭吃，不知道饭是怎么烧出来的。爹以前不生病的时候，会到镇上去帮奶奶带些菜回来。这两年，他自己也几乎不去镇上了。奶奶的桌头，常常是一碗青菜，几个萝卜。

　　吃着青菜萝卜的奶奶，身体状况比爹还好些。爹有时候懊恼起来，常常说活着没意思。有一次，说着说着，他甚至给自己设定了年限，再能活个十年，够本了。

　　我们三个坐在夕阳下，我看着奶奶，奶奶看着爹。她眯着眼睛，嘴角挂着笑。然后说：昨晚上我梦见你爷爷了，他让我好去了，我跟他说不，再过十年。她拿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十字。爹看着奶奶，他眯着眼睛，嘴角挂着笑。

　　我看着奶奶渐渐地远去，先做了一道加法：十年后，奶奶98岁，爹82岁。

　　我看着爹慢慢地进门，又做了一道减法：奶奶16岁那年生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