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流是浙北平原的小肠子。有一个村子就会有一条河流穿过,在村舍边,桃林里,芦苇岸。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河流与水怪,美人鱼,鲤鱼精密切关联。也与满天的繁星,夏夜的凉风,抒情的小曲一起,成为梦幻中的往事了。
“任何在河对岸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见面,但你走到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听见人们谈论这些河,就像谈论他们的上帝。”蒲公英点缀在河流两旁,草丛里弥漫着安静的气息。捉蜻蜓,捕小鱼,采莲藕,摸河蚌,我们享受着河流给予的好处,也怀着对河流莫名的崇敬。
河对岸住着什么人?在我们小小的年纪里,存下许多的疑惑。白墙黛瓦的廊檐下,摆着几盆仙人掌,猫脸儿,蝴蝶兰,还安放着一张竹椅,偶尔看见一个短发的女孩,比我们略大些,好看的大眼睛往我们这儿一瞥,又顾自摆弄起花花草草。我们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在想些什么,只是任由自己陶醉在童年的游戏和快乐之中,把芦苇削成长笛,在泥洞里逮螃蟹,寻找河流的秘密,相信在河流深处有另外一个奇幻的世界。
二
那横卧在河流上的,是一座座石拱桥,有着好听的名字:功德,富贵,怀秀,长虹。它们安静,从容,仪态万方,承载着来往行人,岁月沧桑。船在桥下低一低头,露出一只尖尖翘翘的角,一抹水声,划破了小河的寂静。
去外婆家,要穿过一片很大的水域。父亲开着一艘水泥船,我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帮父亲掌舵,好似一个威风凛凛的船长。
船过之处,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和野鸭。忽然船头浪花大溅,一条白鲢鱼蹿上来,父亲一把擒住,这条倒霉的白鲢鱼就成了赠给外公的下酒菜。
夜色里我们归来,水泥船搭载了几个顺风客。他们原先在岸上走着,看见父亲的船,就吆喝起来。父亲把船靠拢过去,铺上跳板,邀请他们搭乘我们的船。
那走着的一家人,矮个子的是父亲,高个子的是母亲,还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矮个子男人递给父亲一根烟,父亲推辞了一下接过来。高个子的女人呢,和母亲亲热地聊天。
我早已从父亲的怀里钻出来,和搭船的女孩子头抵头挨在一起了。玻璃珠,花头绳,贝壳项链,交换着小孩子家裤兜里的各种宝贝,等那家人上岸了,我竟有些恋恋怅怅起来。
三
清晨,有人站在桥上看风景。
赶集的大叔走过,包花头巾的大婶走过,撑花伞的姑娘走过。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水路交通四通八达,乡民靠船出行。站在怀秀桥上,但见老街上人头攒动,小摊贩,杂耍人,赶集人,穿梭往来,熙熙攘攘。那鼎沸的人声和喧哗,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气,至今犹在眼前。
水上集市一度曾十分热闹,数百只船头尾相衔,蔚为壮观。酒糟船,苗猪船,搪瓷船,石灰船,鸭梨船,一艘挨着一艘,类似于船的展销会。从一艘船走到另一艘船,如履平地。这时候,船也就成了路。
春暖花开时节,一帮烧香老太太穿着出客的新衣,浩浩荡荡地坐船去涟泗荡看庙会。庙会上轿子里抬的刘王老爷长啥模样,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大人们个个像会轻功似的,从船弦上飞过去。
“斜辉脉脉水悠悠”,黄昏的时候,桥上的人走散了,只有水鸟掠过湖面,打碎了夕阳的影儿,河流在一片亮晶晶的桨声中沉睡了。
四
而在河流汇集处的一片宽阔水域上,芦苇和水鸟丛中,常年停泊着一艘货郎船。船不知是从哪儿开来的,一个穿着花睡衣的女人坐在船头奶孩子,她胸前裸露着一片白花花的肌肤,像水面上闪烁的碎银子。
去姑婆家的路上,有一条大河,大河上泊着一只渡船。
那个摆渡的老爷爷,终日叼着一杆旱烟管。
船身黑乎乎的,仿佛老爷爷手中熏黑的旱烟管。只见老爷爷的竹篙轻轻一点,一支黑色的箭镞,飞快地射到河对岸去了。
芦花鸡,飞毛鸭,哼哼唧唧的乳猪,奶孩子的妇女,拖着鼻涕的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提着的蝈蝈笼,也安然渡到了河对岸。
这情景使我有点惘然。
也许渡船是梦,梦是渡船。那个摆渡的白胡子老爷爷,是天上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