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走,一路向北。
沿途厂房林立,散发出的味道虽有不同,但大致相似,怪,刺鼻。车子像一粒子弹,穿过工业区后,沿着歪扭的乡村公路,射入一片宽阔的田野。
这种感觉是先抑后扬的,像逃离。
春天,各色的花都在抓紧每一分钟时间,肆无忌惮地开放。先是早春的梅花,然后是迎春、玉兰、木棉、桃花、樱花等,按捺不住地释放自己。她们才不管什么风言风语,这么短暂的春天——对每一朵花来说,都只有一个春天——谁还顾得了那么多。旁物的目光是旁物的事,你爱开心不开心,爱嫉妒不嫉妒,即使老天忧伤得下雨,百花也当洗了个冷水澡。
生为花,开放是硬道理。谁有那么多闲工夫搭理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一朵花的事实,就是认定了时间打开自己,甚至管不了是否有另外一朵与你同步。
在村路上,满眼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人都说油菜花最廉价,大片大片随便地黄,得了传染病似的,不可收拾。看久了,你看什么都带有金黄的颜色;看久了,你的心里也会像着了火那样疯狂起来。还好水乡的油菜花,旁边都是水。池塘、小河,即使是一条沟渠,只要有水的地方,你就感到心安,不怕着了火,不怕疯狂起来。水乡的油菜花和水乡的女子是一样的,都喜欢端着一面镜子左照右照。那水镜里的花,隔着一层薄薄的虚幻,美极了。
上次去婺源,同是油菜花,却是另一番感受。山里的油菜花狂躁多了,漫山遍野被点了火,随着山势,一层层往上烧。整座山像一个大火堆,下面火势熊熊,往上,火的腰身渐渐紧缩,直至山顶零星吐露,犹如蛇的信子——山上的花要比山下的开得晚一些。没有水的地方,油菜花要野多了。朋友说,我们所有人都被禁锢太久了,少了自然心。自然心是什么心?莫非就是这山“野”之心?“野心”这词太猖狂了,但人原本同草木,同鸟兽,野才随本性,才真快乐,不时撒撒野,赛过活神仙。或许,这就是那么多人奔向婺源的原因。
一路向北,池塘越来越多。池塘边的油菜花是下围棋的高手,把池塘团团围住。池塘里都是金黄的影子。影子里穿梭的鱼,不时拐一个弯,显露出自己窈窕的身姿。想到庄子的“子非鱼”,我又安知它们的快乐。
但花丛前的一群少男少女,想必是快乐的。他们或把自己扭成柳条,或做着各种怪异的表情,不时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在花前,总有那么多人自作多情地摆出各种忘乎所以的姿势,不管别人的目光,甚至一些老头老太也露出少有的暧昧笑容。花才懒得看人一眼,她们忙着花枝乱颤,忙着招蜂引蝶,也忙着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是多么真挚的感情。与别人无关。
花儿的时间都是用来开放的,要允许那些不会开花的人不理解你。理解只顶一阵风,吹过了就没了。一段时间的理解也不是永恒的,不值得为那些无聊的事而伤心难过,耗费精力。门罗说:“检验一个人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他把时间放在了哪儿。别自欺欺人,当生命走到尽头,只有时间不会撒谎。”花儿的时间是不用检验的,自然界的一草一木都是如此。所以光线日行千千万万里,在一朵花上储存时间。
再往北,田野依旧穿着油菜花的连衣裙。花间的池塘里偶尔埋伏着一两个穿黑色皮衣的人。他们或站或蹲,双手伸在水里,像在藏着什么宝藏。再看他们边上,都停着一艘小船,船上藕节相堆如山。这是排藕的季节。
莲藕一年一度便完成它的生长发育,从萌芽、展叶、开花、结实到结藕、休眠,一气呵成。而一般农家,都会把上一年的莲藕清理干净,在每年的三四月份,再重新排种一次。
可以想见,现在这里是菜花绕荷塘,而到了夏天,一定是荷香满田野。夏天,依旧是花的季节。
荷塘旁有一方水田,一群白鹅正在水田里散步。它们或低头觅食,或抬头看看路过的行人。忽然领头的白鹅,顶着高高的鹅冠,张开翅膀,向前飞奔而去。身后的鹅群便也都纷纷打开翅膀,跟随着,“哐哐哐”地向前。它们脚尖点地,几乎要飞起来了。这个过程仿若开花的瞬间——洁白的花,自由展翅之花。想起以前老家,也养鹅,围在一个院子里,母亲常说一群呆鹅。关起来的鹅,能不呆吗?田野里的鹅哪有一份呆气:领头鹅骄傲,群鹅风度翩翩。如果没有田野,没有自由心,一只鹅也带动不了一群鹅的飞扬。
不远处,水田的角落里站着一头胡须顺飘的山羊,像一个长者,安静地望着这群调皮的孩子。
向前。再向前,就是黎里古镇,一个据说以前叫梨花村的地方。“里”是“居住地”的意思,那么“黎里”就是梨花居住的地方。醉人的名字。此行,一路赏花,最后又到花的故里,实在是这陌生之“路”引领的美意。
记得刚开春时,与一个朋友说到生活,她说活到四季里去——一种美好的说法。
四季都有花,四季都有绽放。一路听到花语:花开也有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