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回乡下老家,看到河埠头搁浅着水泥船,船沿裸露着锈迹斑斑的钢筋,舱盖不翼而飞,舱里分别种着茭白和红菱……三十多年前,这可是我家最宝贵的生产工具啊!
1982年冬,分田到户。原属生产队的木船、水泥船、打稻机、风车、潜水泵等,按质论价,通过抓阄的办法,分配到户。当时队里有木船、水泥船各两只,父亲运气好,抓到了一只三吨水泥船,但付出的代价是,还要贴给生产队若干现金。
江南水乡,在我的童年时代,船只不仅是重要的生产工具,也是重要的交通工具,相当于今日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汽车。收稻、交粮、卖畜、运肥,还有婚嫁、投医、走亲、出游,没有一项是离得开船的。
最早什么时候认识船,已经模糊不清,但我的游泳本领却是凭着船只而精益求精的。盛夏时节的午后,浜脚里,树阴下,总是停着几只木船和水泥船。大人们都休息了,正是我们孩子戏水的好辰光。不会游的旱鸭子抱着南瓜、门栓,稍微会一点的就像野鸭一样扑腾,而我正处在跃跃欲试阶段,就学着高手的样,从船头或船梢往下跳。起先是捏着鼻子,双脚抬起,英勇赴水。渐渐地,我学会了扎猛子,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猛吸一口气,一跃而入——像小学课文中的小英雄雨来一样,过一两分钟,才从一二十米开外的河面上探出头来。
渐渐地,我们不再满足于浜脚里的扑腾,就转移到港里游泳。港里水深流急,船来船往。我们游得有些远了,体力不支时,迎面正好有挂机船开来,我们就双手扳住船舷,两脚抵住船肚,免费返回。因为这样的免费搭载,会加大行船的阻力,船老大往往不悦,但他们最多往我们头上浇点水而已,以示惩罚。
古人云,欸乃一声山水绿。两岸的美景固然值得留恋,但“欸乃、欸乃”的摇橹声,传达出的不全是美妙,更多的却是艰辛。1983年我跳出农门读师范,暑假回家帮家里做“双抢”。由于田地离家有些距离,收割稻子、运送羊灰,都需要用船。拿羊灰来说,先把羊棚里被踩烂的稻草粪便用畚箕挑到船里,再转弯抹角摇船到田头,然后一担一担跳到田间,等距离地倒好,最后用双手“大撒把”。这样迂回水运,尽管费时,但比直接一担担地挑去,却要省力许多。如果再上溯几年,生产队每年都要按照上级计划,到嘉兴摇氨水,到上海摇大粪。父亲说,有一次到上海摇大粪,来回一个星期,吃住都在船艄的暗仓里,一路艰辛不必多说,最使人惊心的是三吨的水泥船在河港里看看蛮大,但在黄浦江中却成了一叶扁舟,风高浪大,一直担心是否会被大浪吞噬。
读过叶圣陶《多收了三五斗》的人,对拥挤的粮站河埠头一定不会陌生。双抢结束阶段,午后两三点钟,虽然烈日当空,却是卖粮的好时间。我家离粮站不远,摇船约半个小时。从屋前水泥场上挑稻谷到船里,全家动员,并不算劳累,但是到了粮站码头,只见黑压压一片全是船只,想靠拢码头真是难乎其难。这样的情形,只能借道上岸了——从自家船上挑着百十斤的稻箩,先走船舷,再搭到邻家的船上,然后走跳板上水泥台阶。由于重力的作用,船舷摇晃不停,给人惊心动魄之感。现在想来,如果不讲究“短平快”,平衡性差的话,那绝对要人仰马翻,掉到河里的。前几年我在《小说选刊》上读到本土作家江丽华的短篇小说《粜谷》,感觉所描摹的情景恍若眼前,身临其境。
当然,船只承载的不全是艰辛,最能带给我们快乐的要数讨新娘子。冬忙种油菜之后,是农村的嫁娶时节,一般都是一只挂机船加一只拖梢船。前者相当于“婚车”,后者是装嫁妆之用。两只船都用油布搭好幔子,分别插上彩旗,在风中猎猎,给人草船借箭满载而归的错觉。最显喜庆的是,挂机船头站着锣鼓手,四人敲大鼓,咚咚,两人碰响器,锵锵。启程出发、经过村子、靠岸达到的时候,都要使出浑身解数,连同爆竹的巨响,传达出家和丁兴的喜庆。
后来,家乡兴起了修桥筑路,不论大船小舟,其作用就渐渐式微了。粜谷用起了手推车,田间地头主打化肥之后,再也没人用船捻河泥了。前一阵子,有关部门还对水泥船进行了集中销毁……眼下,“五水共治”取得了成效,河道清淤,水质也得到了明显改善,但我总觉得好像还缺少了什么。
缺少什么呢?也许就是记忆深处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