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名字时,我就在想,是怎样的家长居然还给孩子取这样老土的名字。家凤,家有凤兮?《诗经·大雅·卷阿》有诗句:“凤凰呜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他们家有“梧桐枝”吗?
梧桐枝没看到,却看到了她的爷爷。
这是一个瘦小的老头,黧黑的脸上到处是刀刻一般的皱纹,一双眼睛混浊,布着一些血丝。头发灰白,身上蓝色的卡其布外套缺了两个纽扣,皱巴巴的裤腿挽到脚踝上。一双黄色的解放军球鞋早已失去了原来的面目,跟头发呈现着几乎一致的颜色,如此说不上协调地呼应着。
他小心地笑笑,然后开口道:“家凤的书钿(农村人习惯了是学费,其实是午餐费保险费等)……”他停顿了一下,我注意到他的门牙掉了两颗,说话很是漏风。他的声音很有些轻,说了半句,讪讪地又笑了一下,“家凤的书钿……”重复了一遍,他抬头看着我,目光跟说话一样迟疑躲闪。那混浊的眼球似乎越发地混浊不清了,像是蒙着一层什么。
我大致了解过家凤的家庭,但是不知道这几百块钱也拿不出来。我看他有些着急,连忙说道:“没关系,有困难的话,再缓缓吧!”
他听了,忽然眼眶就湿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着这么一个老人家,想出声安慰,但又不知道他所谓何事。
他揩了一下眼睛,开始跟我说。
家凤没有妈妈,这是我事先知道的,听说得了什么不好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借了很多钱。而家凤的爸爸,也没什么正经的工作,给人打打零工,挖井,做做工地上的小工什么的,收入不是很多。但即便是这样,家凤的几百块“书钿”还是应该不成问题的呀。
爷爷继续跟我说,家凤的爸爸在几个月前出了一场车祸。我一惊,“伤得严重吗?”
“他自己倒没伤着什么——把人家给撞死了。”
我又一惊。
原来,家凤的爸爸骑摩托车从工地上回来,天有些黑了,在一个转弯处把一个骑三轮车的老人撞了。
“那怎么办?”我想着他们家的经济状况,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家凤的爷爷叹口气:“对方要赔偿100万。拿不出来啊,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能借的都借了,凑了几万。”
“那后来呢?”
“没办法,钱拿不出,儿子说只好吃官司了。”
“吃官司了?”
“一年半。已经去了三个月了……”
沉默。先前不知道原因觉得无法安慰他,但是知道了我还是无法出声。九月的阳光仍旧很炙人,我站在走廊上,看着下面草坪上那些快枯萎的凤仙花。
“家凤爷爷,这样吧,家凤的书钿,你先别急,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得就像是那枯萎的凤仙花瓣,无力地蜷缩在草坪上。
后来他走了。颤巍巍地,那两条腿像罗圈腿似的无法合拢。
幸好学校有个贫困生结对子,还有一些企业的资助,家凤虽然拿不出“低保户证”、“低收入证”什么的,成绩也不怎么样,但是努力争,还是行了。当我拿着钱放到家风爷爷手里时,他豁了牙的嘴巴,不知道怎么合拢来。他一连声地称谢谢。那枯瘦的手指比脸更黑,指甲里嵌着不知是泥土还是机油的黑乎乎的东西。
深秋了,天渐渐凉了。我看着家凤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于是把女儿不穿的衣服偷偷送给她。我怕这样做有些伤害她的自尊,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好在我看到她高兴地穿上了。
学期结束,家凤的爷爷又来了。他送给我一个牛奶盒子。他说乡下人什么都没有,不过,这几个蛋是自己家的。我自然是要推脱的。他看我为难的样子说拿几个蛋,是不是要吃批评?要不他下次来,没人看到的时候给我。
我看着他那样朴素而又真诚的眼神,为我着急的样,还怎么拒绝呢?
我收下时,他开心地眯起了眼睛。那混浊的眼球,竟然也有些清澈。最后他说,他的腿静脉曲张得厉害,开始溃烂了,现在走路都痛。但是没钱开刀,医生说起码得一万。他卷起裤管给我看。我看着那同样黝黑的腿,小腿肚上虬结的静脉,像是小蛇一般蜿蜒凸起。
他走后,有位年纪大的同事告诉我,家凤的奶奶是个半痴呆的人,除了自理,其它基本不会。他们家,就靠他一个人支撑着。
我站在走廊上,目送他踽踽独行的身影。冬天的太阳,不是很暖和。
春天真的不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