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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合唱团
2014年10月22日 16:11 来源: 秀洲新闻网 边凌涵

   原地转身,我看见那棵缩在角落里的无名草。是的,只有一棵,在操场沙石混杂的缝隙间,孤零零地透露一抹单薄的即将脱落的绿意。集体舞的排练间歇,我走过去蹲在地上,仔细地观察这株刚刚进入我生命经验的植物。中间一根脊柱般的叶脉将细长的叶片分成几乎对称的两部分,纵横交错,小草拥有像人的掌纹一样的细密纹理,未知的命运隐藏在这谜一般的符码里。错过它懵懂的萌芽、盎然的成长,遇见,已近暮秋。从何时起,它扎根此地?是小鸟飞过时捎带的信使,还是风无意裹挟的远方来客?从来都不是先天预设的产物,公平只可能存在于由生向死的过渡阶段,而一切生命的起源,是被排除在这个范围以外的,否则,为何小草不能自主地选择出生与否,或者,落于何地?外力迫使,它离开原本舒适宜人的生活环境,只身流落异地,睁开眼,风物俱变。包裹它的,不再是饱满湿润的土壤,根须竭力延展,也难以找到丰沛的水源,毫无选择地,它开始孤军一人的奋战。可是,既然身为一棵坚韧的小草,风雨过后就要勇敢地钻出地表,将柔弱的头颅高高昂起。贪婪地攫取阳光、雨露、空气转化为滋养根茎的底料,小草一心一意地专注于自身的成长,无从依附,也无所凭靠。孤独与寂寞,无人分享的辛酸与甜蜜,它是怎样承受?不能像鸟儿一样伸展双翼翱翔天际,也无法如院墙内的大树一般把视线投向遥远的远方,它的目力所及之地如此贫乏、单调,不过一个只有篮球场大的水泥操场。

  简直不能称其为操场吧,小得令人发指。两个陈年的篮球架,破裂的篮网像是悬崖边上被雷劈折的树干,摇摇欲坠。绿色的漆剥落得差不多了,大大小小的铁锈好像一只瘦瘪的手上散布的老年斑,衰败的味道昭然若揭。仿佛一对死忠的卫士,即使被地心引力拉弯了腰,也丝毫不减对于这座小学校几十年如一日的挚爱,它们是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紧我尚未发育的颤抖的身躯。指导老师挂在胸前的哨子再度响起,由于用力太大而扩散开来的声音,像洞孔繁密的蜂巢,充满了支离破碎的气音。重新整队。站好。据说招募的时候,老师统一口径称我们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祖国明天最烂漫的花朵。像毒蛇口中的牙,致幻的药剂,藏在表面鼓舞人心的话语里。市里领导来我校视察,我们作为热烈欢迎的舞蹈队,蠢蠢欲动地在这个深秋的傍晚挥发自以为是的激情。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不要紧,冷风吹得牙齿上下直打架也不要紧,要知道,我们所从事的可是被唤作“建设祖国四个现代化”的伟大事业啊,所以,哪管得了楼上的同学们是不是都在咧着嘴大笑,他们全都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小狐狸。随着扩音器里传出的嘶哑音乐声,我夸张然而笨拙地扭动着身体,视网膜上,小草的影子始终挥散不去。凋零的它好似一根绣花针,踏着鼓点的节奏扎着我跳动的脉搏。远离同伴和家乡,孤寂是它日夜相随的爱人,小草以一种懵懂得近似于无畏的精神,单肩扛起自身的生死要义。它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也不为他人的意志所阻扰。它就是自己的主宰。所谓杂草一样的精神,大概说的,就是这样一种豁达的自由吧。

  穿着单薄透风的健美衣裤,手里捧着粗糙简陋的塑料花,12月的寒风中,我们抖抖索索然而激动不已地等待上级领导的到访。墙边的小草早已枯黄,我都看不见它瘦弱的小身板了。在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对手面前,还能怎么样呢,毕竟它只是一棵连笑起来都无声无息的小草啊。万物肃杀的冬天,同样是它的末日。但我知道,明年春天,它将再次吐露嫩芽,或许,勤劳的鸟儿或者和煦的春风会带来新一批饱实的种子。经受了孤独的考验,小草将收获对于坚毅的公正报答。可我们呢,最大的可能是,迎来再一次的市级省级国家级领导来访,区别在于,跳的舞蹈和脸上的笑容,我相信一定会更加专业。

  疼痛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在队伍中像一棵蓦地弯折的草,腿一软,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体内像安插了一挺机关枪,突突突地向五脏六腑发动总攻。耳朵里嗡鸣作响,杂音似乎顺着一根无形的丝线由耳蜗钻入脑腔。意外的袭击让身体脱离了我的管辖,我只是被囚禁于它体内的一个匍匐在下的灵魂。病发以前,我以为肉身不过是代替意志去执行使命的工具,现在当它发怒、报复,我才发现自己对它是多么不了解,陌生得,就像同床异梦的恋人,从未深入过对方的核心领地。

  消毒水肆虐的医院里,我静候自己的名字被叫号,犹如一个戴罪之身,等待悲悯的神拂袖掸落加诸于身的惩罚。无双数凌乱的脚从眼前奔窜而过,人声嘈杂。佝偻着背的老人在子女的搀扶下蹒跚而行,日历在他身后亮起倒计时的红灯;妇人的脸上愁云惨雾,拿着化验单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分析报告或许通俗易懂得仅凭自身之力就能参透;婴儿在母亲的怀中放声大哭,阴翳的气氛笼罩它尚不明事理的双眸……人体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脏器,都可能成为祸根深种的病灶,像一颗炸弹卧藏体内,它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并且,狞笑的引线不知何时会被突然引爆。对自身的疾病无能为力,这是一个绝妙的反讽,还是一个并不太好笑的笑话?自诩无所不能的人,肆意妄为地向外扩张宇宙的边界,内里,却不能抵抗一颗小小的蛀牙带来的磨心蚀意的折磨。我们最亲切也最疏远的爱人,身体,日日为我们所用,却不是时时可以为我们所控,当它们反抗、罢工,外强中干的人们只能缴械投降。平日里层层包裹不予示人,待到踏入医院的那一刻起,所有的着装都只是伪装,看吧,那些温顺地在医生的指引下展露躯体的病人,他们多么像牧场里等待过磅的绵羊:腰部的皮疹痒痛难忍,她侧过身撩起斑斓的毛衣;男性妇科医生冰冷的手游走于患者的胸部,为了检查她的乳腺是否病变;手术台上,一个个在麻醉药下失去意识的裸体,正等待着戴皮套的手带动器械的侵入。我们知道,这样的行为都是出于职业所需,他们代表的是正义,甚至,我们祈求上帝借由他们之手显现神迹。医院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让我们顿悟自己的身体原来是一个需要用一生去诠释的哲学命题。电影《风声》里有这么一个片断:摇晃的镜头下,武田有条不紊地解开李宁玉的深青色旗袍,脱下她的胸衣、内裤,冷冰冰的测量仪器一点一点地,从李宁玉的鼻梁开始,到嘴唇、脚腕,再到裸露的阴部。凄厉的叫喊在房间里引起惨烈的回声,声波震荡中,武田说:要让你显露真面目,首先要摧毁你的意志,而摧毁意志的方法,就是让你发现,你的身体并不属于自己。就是这么具有讽刺意味,当我们夸夸而谈人格的独立时,却连最基本的身体的尊严,都掌控不了。

  与肉体有关的感受,通常为我们描绘的都是一些负面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的委屈,烈日下汗流浃背的辛劳,事故现场血肉模糊的痛楚,至于抚摸的愉悦,拥抱的战栗,性的快感,则甚少被大肆渲染,明目张胆地歌颂。也许,我们从小进行的就是一种“疼痛”教育,伊壁鸠鲁的快乐至上哲学为我们所抛弃,甚至不齿。这样的教育理念让教师们笃定:只有从身体入手激起学生的羞耻心,才能由外而内地激发他们向善的决心。那一天,当我被语文老师狠狠点名,心惊胆战地走上讲台之时,我没有怀疑过这个理念的荒谬与残忍。

  盯着黑板上的四字词组,我对它到底是属于动宾短语还是后补短语困惑不已,当堂问答,老师让选择动宾短语的人先举手。举手本是自由意志的体现,但此时那些歪七斜八的手倒仿佛更像是兵临城下时竖起的白旗,其中一大半是投机分子,战战兢兢地希望二分之一的机会投中那个具有唯一答案的标的。犹豫不定地,我站到了支持后补短语的队列中。语文老师的脸是在这时候陡然拉下的,她执起教鞭直指我的脸:你,站起来,说说看,为什么是后补短语?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她的脸色愈发难看:你,给我上来。讲台的高度使我与底下同学之间,形成了一个向下的斜角,眼角的余光瞥见油光焕发的脸上,多的是死里逃生的松弛和幸灾乐祸的兴奋。转过身,我把背影留给台下伸长了脖子的脑袋,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一记闷响高高弹起,重重落下——空无遮挡的屁股,孤独无援地迎接划破气流的教鞭。犹如誓死的英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盯得眼眶发酸,我假装习惯这个被人仰视的角度,牙齿把下嘴唇咬得生疼。连打了三下。毛孔紧缩,头皮像被人扯着发麻发胀,心中那座用自尊和骄傲堆垒起来的金字塔,轰然倒塌。同打手相比,打屁股似乎更像是一种儿时吓唬人的手段,而非绝对意义上的体罚,尤其对当时正处于青春期的我们来说,这一惩教连接的不仅仅是肉体的疼痛,更是一种精神的倾覆,一种被蔑视被轻慢的侮辱。纷扬的浮尘之上,我觉得既羞愧又难堪。

  似璞玉浑金等待独具慧眼的匠人精心雕琢,却被老眼昏花的朽翁扔入同一个炼炉,高温重压下,无数张生动的脸转瞬变成几乎一致的模型。学习用各种解法算出每道数学题的答案,却从未质疑过等号成立的准确性;谦卑低下,经典面前伏首称臣,我们从无挑战权威的勇气。在个性最需要得到发掘培育的时候,却被框死在唯一一条跑道上别无选择地向前奔命,即使头破血流,即使与同伴反目成仇,也不得止步,不得改道,而很多东西,就在这样孤注一掷的奔跑中,丢失了,遗落了,寻找无望。

  基数庞大的平凡个体中,高启年是一个例外,无论从哪个角度评判,他都可以称得上是上天的宠儿:英挺帅气、成绩优异,家境岂止优渥,简单是富可敌国,用现在的话来说,高启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同龄人中间,他的夺目显而易见,小学开始就有专职司机负责接送,穿的用的统统都是名牌,仿若舞台上遥不可及的王子,与我们隔着天然的距离。如果生命的进程中途没有出现乱码,他将如所有人预期的一样,完美地继承父亲的家业,然后顺风顺水一辈子。我说“如果”,是因为,事情的实际发展并不总似计划表般一成不变,事实上,无常的人生更像是一列长途火车,在哪里出轨,在哪里翻车,实在无从预料。我们怎么也想不到,天之骄子高启年,有一天竟会堕入地狱。

  照片上网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里整理一份急需的材料,老毛的QQ头像在电脑右下角不停地闪,点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高启年出事了。根据他提供的网址,我万分讶异地看到,照片里的高启年,驾驶豪车,吞云吐雾,眼神迷离,怀里还搂着好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孩。才几年不见,他似乎已完全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温文尔雅的王子,更不堪的是,十几个相册里还有很多少儿不宜的图片。听过太多社会上关于“富二代”的负面报道,却无论如何不曾想过,有一天高启年也会成为其中的一个。现在的他,不是应该凭借自己积累多年的学识和胆魄,奋斗在家族企业的第一线吗?是交友不慎误入歧途,还是遭人陷害以图相挟?故事的表面,要么是尽显繁华,要么是落尽繁花,真相的脸庞,我知道它从不轻易地向世人抖落晨纱。就像磁带有AB面,从高启年的一个死党那,我知道了另外一面的事实:这些照片,全是高启年自己亲手上传至网络的。

  大学毕业进入父亲的企业,他本应顺理成章地接班,成为公司的少东家,可残酷的现实偏偏在这时候脱落锦绣的外衣,徒留丑陋的内核——他蓦然发现,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复制父亲的成功,而企业里上至高管下至普通员工,都热衷于把自己和父亲全方位进行比较。父亲的威严,同事私底下的奚落,一目了然的鸿沟,高启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自尊心,原来如此不堪一击。是,他可以选择离开公司,独立谋生,可是早已习惯了从父亲那伸手要钱,习惯了富贵奢侈的生活,假若从此无所依附,他毫无信心能够在社会上谋得一席之地。帆船尚未启航即搁浅,致命的虚荣心,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内心疲软无力,一天天毒素累积,他竟然患上了严重的口吃,人前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工作失意,情绪晦暗,心中渴望得到的认可和满足感,他选择另外一种方式来填补——网站上数不清的口诛笔伐,让他在被人妒嫉的极度膨胀和被人唾骂的极度愤怒中尝到了一丝存在的极致快感,如一剂毒品,令他欲罢不能……故事在这里打上了省略号,事情可以朝着更坏,也可以朝着变好的方向发展。

  虽然这些描述出自一个可信人之口,但我愿意相信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另一部分,只有高启年自己才知道,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个无法掌控自己人生的人,还能指望谁来成为他的神?终其一生,他的生命,都将只是行过,而无所谓完成。

  作为单独的个体而存在,却并不总以个人的意志实现发展,很多时候,我们依赖集体给予的安全感,并且,甘愿为了这种表面欣欣向荣的归属感部分地牺牲自己的个性。和平时期,躲在集体这柄大大的保护伞下,我春风得意;一旦遭遇陌生势力入侵,那些伸长了的手臂同仇敌忾,我惶顾左右,究竟该如何保全自己保护他人……我至今痛恨那只举起的手。

  阳春三月的风,迎身扑面,暖煦地想要把人融化在怀中,下午音乐老师刚教了歌曲《采蘑菇的小姑娘》,虹虹他们唱得真好听。天生五音不全,我小心翼翼地哼着,生怕惊扰了空中音符齐整悠扬的队列。一楼停放自行车的过道低矮昏暗,我们在路过的时候,骤然停止歌唱。又是班里那几个最不安耽的捣乱分子,他们邪魔般的笑声像成群的苍蝇令人恶心和恐惧。专以欺负女生为乐,他们是女孩的梦魇。一个瘦弱的小女生,背着书包战战兢兢,李盛铭的手搭在她肩上,就像一只苍蝇落在柔嫩的朵瓣上。清晰地听得他说:“你走吧。”像一只从猎人的枪口下逃生的兔子,女孩垂着头慌不择路地朝外奔去,我下意识地往旁侧让了一步,才避免与她相撞。抬起眼,不巧碰上李盛铭看向这边的视线,竭力压制心中的鄙夷,更多是惊慌,我紧跟着队伍走出这个狭小的空间。

  已经不止一次被告状了,这一回也不例外。刚才过道里的四五个同谋者在办公室门外围成一圈,交头接耳,天知道又在商量什么坏主意。不知是谁透露了消息,我们被当做现场证人叫去班主任的办公室,擦肩而过,我注意到他们似乎有一丝不安定。“不要怕,把你们看到的说出来。”班主任和颜悦色地鼓励我们揭发罪行。站在墙角的李盛铭昂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眼睛都没有往我们这里瞟一眼,一副大义凛然的烈士表情。没有人说话。大概都在害怕,怕事后的报复,邪恶势力太过于强大,以至于伸张正义的冲动只能萎靡不振。“这样吧,”班主任换了一种方式,“看到李盛铭在过道里欺负女生的举手。”微低头四下交换眼神,一场密谋悄无声息却彼此心知肚明。班主任的暗示显而易见,假如毫无表示,那就等于是在与她的意志对抗,也就是间接地包庇罪犯。所谓好学生,就是知道何时该在老师面前摆出最忠诚的模样。陆续有人举起了手,两只,四只……我感到窒息般的难受,因为距离事实的真相,似乎还有一步之遥。真的看见了李盛铭在欺侮那个女孩吗?好像并没有,我只是看见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为我所视的仅仅这一个画面,是否就足以使他的罪行铁板钉钉?可是,事实如果不是这样,又能怎样?毕竟,李盛铭喜欢欺负弱小,已几近常理,而常理,即意味着不容置疑。更何况,此刻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我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犹豫的片刻,我差不多就快要变成集体的叛徒了。在裤子上蹭去湿冷的汗,我握紧手指举起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像是赌咒,又像是发誓。

  “我,没,有。”突然,一直没有出声的李盛铭开口把我们吓了一大跳。一字一顿地,他把每个音都咬得出乎寻常地用力。这是我们从来不曾见过的反抗。浑身一震,惊觉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直冲我而来的锋利,我的最后一票,置他于不可逆转的境地。室外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想要流泪,身后传来班主任音量拔高的训斥;另一个声音,竭尽全力地在辩解,在反驳。那四五个男生呼啦一声把我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攥紧了我的衬衫袖子,奇怪的一瞬间,我竟然没有像赶苍蝇一样打掉他的手。同伴们不堪其扰,争相夺路而去,只有我,呆呆地站着,听他们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有一个初三的男生把她拦在过道,逼她给钱,李盛铭看不过去,出手相救……

  我们的判断逻辑是这样的:因为他以前干过这样的事,所以他这次一定是重犯。因和果之间,支撑的论据,是我们想当然的推理,就像如果你当街扶起一个老人,那必然是由于你撞倒他在先——多么荒谬啊,法官判决不以充足完备的证据为前提,反而孤注一掷地用想象去曲解事实,长此以往,所有的善行都可以被诬蔑,所有的公正都不过是巧合。

  以后若有机会,我多想当面还李盛铭一句抱歉。然而没有以后。三天后,李盛铭被学校开除了,他就像一只行走在歧路上的山羊,跌跌撞撞找不到方向,可能路上的孤单和无助令他迷途知返,却被一意孤行的我们推入荒无人烟的沙漠。即使伤疤淡去,皮肤也无法完新如初,弥合只是伤口表面的伪装——被切割分类的人生,从此不再完整。

  很长一段时间,我固执地认为双手是变形的翅膀,只是由于触犯天条,才被罚收起翱翔苍穹的羽毛。谁会希望受制于己的信徒有一天觉醒,进而威胁自身至高无上的地位呢?所以上帝废除了人类飞翔的本领,把浩瀚的天际,交给了吱呀乱叫却永远不会背叛它的鸟群。缥缈的云端之上,上帝怡然自得: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人啊,不知道正是由于你们太想获取独一无二的存在的价值,才会和被驱逐出伊甸园的蛇一样,只能终生行走在肮脏的地面上,与尘埃作伴,与泥土为伍。无数个黑夜,我跪求上帝,愿将终身的信仰托付于他,祈祷早日换回丰满的双翼。用力地挥动双臂,我渴望看到自己像一只大鸟,一振翅就遮天蔽日。可是不管我多么努力,这个愿望始终毫无任何可能实现的迹象。

  对自由无望的怨愤,很容易就转嫁到相关的事物上——大雁随心所欲的集体舞,是悬浮于半空的嘲笑;打着呼哨低空飞行的鸽子,反衬我困宥的现实;专心筑巢养子的燕子,它们根本无心管我的咬牙切齿。鸟儿在空中高歌,我站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仰视——眼皮底下,一只蜻蜓飞得缓慢而笨拙。比鸟类更早学会飞,却在进化中逐渐处于下风,蜻蜓干燥的腹部在把玩下不时地蜷曲,看不出不适,反而更像是一种意犹未尽的享受。塑料质地的翅膀,薄薄一层,状如叶脉,又如掌纹,里面透露出的讯息:它的命运在我的手里。轻轻一捻,边缘就皱了,然后,一条一条地,半透明的翅膀很快被我撕成了断裂的残章,像零落的书页,随风飘舞。几乎感觉不到它的挣扎。没有了翅膀,似乎连站立都忘了,它抖索着身子,顷刻间犹如一个面目丑陋的伤兵。残疾的蜻蜓为我所厌弃,我随手把它放在冰冷的石阶上,不远处,妈妈喂养的大公鸡顶着血红鸡冠,早就虎视眈眈。

  倘若别人也得不到,并不会令我们心生太多惺惺相惜的感觉,同为谷底的人,除了相互鼓励,更多的是暗中较劲。这种平衡是脆弱的,暂时的。一旦一方率先跳出深谷,当即力量悬殊,处于弱势的人便会油然而生妒嫉之情,甚至是恨意。圣经中,嫉妒属于原罪之一,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罪行,它对心理的冲撞很难让人心平气和地接受现状,只是分秒不停地刺痛。这种刺痛,一不小心就成为制造悲剧的推手,但出自童稚之手的过错,轻而易举被赦免——多少无辜被原谅,就有多少邪恶被激发。承认飞翔不过是我的幻想,与鸟类无关,与蜻蜓无涉,所谓迁怒,只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弱势,需要用贬低甚至毁灭他人来缝补千疮百孔的尊严。幸福不是源于内心的丰盈,最大的快乐,来自于把拟态的敌人踩在脚下。虚妄的人格,脆弱得不堪一击。

  关于独立,胡适曾这样说过:“你们不要总在争自由,自由是外界给你们的,你们先要争独立,给你自由而不独立仍然是奴隶。独立要不盲从,不受欺骗,不依傍门户,不依赖别人,不用别人耳朵为耳朵,不以别人的脑子为脑子,不用别人的眼睛为眼睛,这就是独立的精神。”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并不依赖表面的风光;成为一个完整的人,首先需要一颗坚定执着的心。置身于喧嚣的人群,我的声音被埋没、被湮灭,然而我却并不害怕。就算整个世界把我抛弃,至少我还保留自己的坚持与信仰。个人的力量渺小、微不足道,却能唤起我们对于自身的内在观照;如同,生命中有太多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憾事,它们让回忆不那么清晰明朗,甚至伤痕累累,然而却使我们开掘出勇气和自信的矿井,开掘出我们心中全部的宝藏。放下不切实际的念头,我看到深蓝的夜幕之上,一轮弧钩形的月亮熠熠生辉,照耀每一个平凡然而独一无二的生命……静下来,我听见心中有一个波澜壮阔的合唱团,乐器轰鸣。

标签:革命先烈|缅怀 责任编辑: 顾丽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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