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小的妹妹,我们都管她叫“伊呀”,这个“伊呀”是我们七八个堂兄妹专用的。这个称呼也不知是谁最先叫出来的。“伊呀”这个词我们这里地方言里没有。爷爷教我们叫她“en娘”这是绍兴话里这么称呼姑姑的。但是我们只管大姑姑叫“dú(大)en娘”,小姑姑我们不叫她“小en娘”开口闭口只管她叫“伊呀”。为此村里上点年纪大的人就颇为不解地问,“这算什么称呼呢?”我们就毫不含糊告诉他们说:“不知道,但是她是我们的伊呀。”那时我们就创造了自己的土话。当然伊呀只限于我们几个堂兄妹之间,出了村就没人能听懂了。
伊呀与我都属马,正好比我大一轮。伊呀身材欣长脸白白,村子里的女人大都是又矮又胖肤色又不好,如入秋了的冬瓜似的,常年在田地里劳作晒得黑黑的,跟男人没什么差别了。奶奶曾经像生仔机器似的接连不断地生了七个子女。奶奶生下伊呀那年,正巧嫁到外镇大姑姑也生了一个女儿。伊呀有了一个年纪跟她一样大的外甥女。
父亲兄弟五个都娶了媳妇,我的大姑姑嫁到外镇。我的大姑父得了羊颠疯,在犁田时倒在水田里起不来,被泥水呛死了。大姑姑早早就成了寡妇。大姑父出殡,送葬那天大姑姑哭得死去活来的。大姑夫死了留下三间破瓦房,一个老母亲,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姑姑一个人哪能担当得起啊。奶奶就后悔当初干嘛把大姑姑嫁得那么远,而且还是个羊颠疯患者。因此,到了小女儿要找婆家了,奶奶顾虑便多了起来。她很想把伊呀留在身边,但伊呀上边已经有五个哥哥都娶了媳妇,爷爷是没办法再为伊呀领女婿了。
奶奶为了让伊呀找一个好点的对象,由着伊呀自由恋爱。伊呀因此七挑八捡的,一拖就拖到二十五六岁了。她这个岁数在农村可是大龄青年了,再不找到婆家就有人要说闲话了。奶奶心里也那个急呀,两眼都愁得起白雾了。奶奶就像个老渔民似的为伊呀撒开一张大大的网。她把几个媳妇叫到一块儿,几乎是第一次开口求她们,“你们几个ba,mu(妯娌)去娘家访访有没有好小伙子,要在厂里做工的,给雪英寻一个好对象。”听了婆婆这么说,那几个媳妇包括我母亲在内,自然都很积极地去张罗了。但是媳妇们访来的小伙子都让伊呀一一看过,伊呀没一个中意的,不是矮了就是高了,不是胖了就是瘦了,还有嫌他们都在田地里忙活。
奶奶又四处托媒人到处去打听。奶奶对镇上专替人牵线搭桥的瘸脚媒婆说:“乡下人不要,嫁给乡下人伊呀要跟着种田,那要吃很多苦的。一定要镇上户口,人在厂里做工的。”瘸脚媒婆没几天就给伊呀介绍了一个镇上户口的青年,人在皮革厂里做。瘸脚媒婆很快就在奶奶家安排了一次相亲。那天我们正好星期六,大家都挤在奶奶家的门口看那个小伙子长得怎么样,没事做的长嘴妇们挤在最前把我们挤出了门外。村里人看了小伙子之后,都十分羡慕,一个乡下姑娘找到一个镇上小伙子,以后就不用再做农活了,直接跳出农门可以当镇上人了。他们有空没空就在背地里议论伊呀,福气真是好。奶奶听到那些议论后就得意起来,奶奶对于自己的英明决策感到十分得意。
我的母亲打那后就这样教育我和哥哥,你们要是女的那多好,找户镇上人家嫁了就可以当镇上人了。可惜你们是男的,所以现在你们要好好的读书,以后跳出农门,成了镇上人了就不用再养蚕、种田做双抢一年四季到头的忙个没完没了。
伊呀不用读书就有可能成为镇上人了,以后就不用再在田地里从早忙到晚了。作为她的侄儿,我们也觉得很荣耀。
瘸脚媒婆介绍的那个青年,伊呀叫他阿四,于是村里的人都习惯叫他阿四。我们也都叫他阿四。阿四长脸得有点削瘦,但脸上棱角分明,鼻梁很挺,眼睛很漂亮,嘴角有点翘,他不太爱说话,见人常常微笑,笑起来眼睛就一眨一眨的。他经常穿一身毕挺的中山装,看上去很干净。他那副帅样子,一走进村子里那些灰头土脸的男人们就顿时黯然失色。母亲说:“阿四的衣服那料子是毛料,做一套要好多钱。”我记得我父亲也有一件那样的衣服,那是他做新郎官时做的。父亲的衣服平时放在箱底,直到过年时他才取出来,穿着去走亲访友。
阿四几乎每天下班,就骑着那辆擦得油亮亮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来到奶奶家里。他的车子是村里最好的自行车,我父亲骑的是海狮牌的,比凤凰牌的便宜。阿四下班后常常会带些好吃的,那些都是买给伊呀的。我经常看到他那车把上挂着一个牛皮纸包起来的袋子。
伊呀空闲的日子就在自己家里跟奶奶学做衣服。平时村里的人都把衣料拿来给奶奶做,奶奶就教伊呀怎么做。她学得不太好,裤子做得还可以,可衣服就做得不太好。她给我做了一件夹克衫,胸口的拉链没装好,结果我的胸部总是拱得高高的像个孕妇似的。母看到我的衣服就叹气,“你伊呀的手艺真的差了点。”
一日,父亲从街上回来对母亲说:“街上人有啥稀奇的,在街上碰到阿四叫他一声‘阿四’,他只‘嗯’一声给我吃了条鱼。”这里的方言“嗯”和“鱼”有点一样,“嗯”发作“èn”,鱼发作“én”。父亲对于阿四每次见到他只“嗯”一声十分的不满意。
阿四有时下了班到我家玩,进门就叫:“三哥。”父亲也就还他一条鱼:“嗯。”他嗯完了就不再理睬他,自己顾自己去做事了,阿四只得与我和哥哥吹牛。
阿四会下象棋。每当我与哥哥放学回家就大老远地喊:“阿四,来下棋了!”奶奶听到了就一颠一颠地走过来说:“你们怎么能叫他阿四呢?叫他姑父。”“叫他姑父?他和伊呀还没结婚呢,我们怎么能叫他姑父呢?”所以我们就坚决不叫姑父。
奶奶还是强迫我们:“叫你们叫就叫,反正快要和你伊呀结婚了。”
逼急了,我们就偶尔叫他一声姑父,阿四得意地连声答道:“嗯,嗯……”那样子好像真是做了我们的姑父似的。
阿四从不买糖果来骗我们叫他姑父。阿四棋艺大大超我和哥的总和。他惯用的手段就是用赢棋来让们叫他姑父。在他还没下班时,我和哥哥一有空就两人摆开了棋盘厮杀起来。阿四下了班闲着无事也很乐意和我俩对弈。我与他下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打开棋盘到他将我的军不会超过五步,大都是三步就将我将死了。于是我就悔棋,“不算,不算,没看到。”再悔结果还是一样,很快就又让他将死了。他就站在那儿一边用棋子有节奏地互敲着,一边微笑着说:“看你还能动。”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让我好好想想。”我研究了半天也想不出招,只好投降。再下,结果还是不到五步就又被他将死了。他得意之余就开始耍本事了:“这样我让你车、马、炮,这样我照样能赢你的。”我不服就与他再下,结果他照样在数步之内将我将军了。我哥哥比我好一点,毕竟他比我大两岁。当然他大战之后的结果也是大败,只不过比我多走几步而已。
于是我就和哥哥联手与他下棋,而他照样老招数,“挺兵,出车……”他常用的方法是双车先出,一下子冲到我们地盘,而我俩贪吃,见他马棚里的马无车保护,开炮把他的马轰了。他全然不理会,双车左右夹攻,摆上当头炮,一下子就把我俩的老将“将”死在老窝里,我俩连喘气的余地都没有。
他赢了棋后就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服输吧!”我与哥哥输了之后就像小猴子似的抓耳挠腮的。他就幸灾乐祸地骂道:“一对笨蛋。没救了,投降吧。”我们本来输了棋就不开心,他再骂我俩,我们就一起生气了。这样的人做我们的姑父——我“呸”。每次输棋我俩都要气得吐血,但第二天我们还是去找他,非要赢他不可。
我们哥俩几乎是天天轮流与他大战,结果天天输,连输几天把信心都输掉了。他就总是用一种王者的姿态斜着眼睛跟我们下棋,嘴里说:“对付你们俩简直是小菜一碟。”有时奶奶也挤了进来帮我们出主意,但是她是老眼昏花,要戴了老花眼镜才能看得清那些棋子。她出的招数都是老一套一点儿都不管用,她爱把卒“zu”叫成“zè”。阿四对于奶奶——这个未来的丈母娘他也没有放一马的意思,只是闭上了他那张臭嘴,嘴角上翘,眼睛一眨一眨的。奶奶、我和哥哥三全人一起跟他对弈,结果还是输得一败涂地。我们就嫌奶奶在一边碍手碍脚了,她出棋慢,我们就不听她的摆布。奶奶只好摇摇头走开去烧猪食了。
我们又输了,他就又取笑我们,不光说我们下的棋臭,还说一对笨蛋。我们受了气把棋往他身上一撒,边往家里跑边大声骂他:“臭阿四!臭阿四!”
他就从后面追上来,我们自然跑不过他,他逮住跑得慢的一个,有时是我,有时是哥哥,但最多的是我。阿四用出他的绝招,叉开五指,掐住我的头,一用力,我的头顿时痛得要裂开了似的,时间稍长我就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他把我的脑袋当沙袋说是为了练铁爪功。于是我只得仰着头很低眉下气地向他连声求饶。
他得意洋洋地慢慢松开手,放开我的头。他手一松,我拔腿就溜。就在我要溜走的时候,他的手就迅速的一收,我的脑袋还是在他手里。他玩得就像我奶奶家那只大花猫玩弄捕到的老鼠那样,捉捉放放。他总是把我们折腾得精疲力竭,就差跪下来向他求饶了。
玩够了我们,阿四常对到我家来玩的几个小伙伴吹牛皮说他有气功的,十几岁还到山上去学过武艺。我以为他是唬我们这帮小萝卜头的。我说:“我不信。”不信,我表演给你们看。”他就在我家的水泥场上当场表演给我们看。我边做回家作业边看他表演。他用手,抓住我桌上的一只白色搪瓷杯子,只见他脸绷紧了,那只手青筋暴出,于是我就听得那只杯子口“叭,叭”作响。那杯子口上一小片一小片的搪瓷纷纷迸溅出来。一小会儿那只本来圆形的杯子口上的搪瓷掉了许多,出现了一道道口子像老太婆的嘴唇的皱折一样。本来圆圆的好端端一个杯子一下就成了一个椭圆了。
他笑眯眯地问我:“怎么样?你行吗?”
我用手一试那杯子蚊丝不动,我想把那个小杯子还原过来,但是怎么用力都白搭。结果这个杯子因盖不上盖我们让母亲骂了一个傍晚。第二天,我拿着杯子给他看,“我妈妈骂了一个傍晚,你得赔我一个新杯子。”
他说:“笑话,我表演给你看了我的绝招,你还得给我表演费呢?”
“什么,”我说:“多少钱?”
“五块钱!”
我想了想那杯子是一块钱,那也就是我得给他四块钱。“你和我伊呀谈恋爱,以后做了我姑父是一家人了,不用付钱了吧。”
他说:“要么你现在叫我三声姑父我明天就给你买个新的来。”
我说:“呸,我才不叫。”我知道他是骗我的,我才不上他的当呢。
他把那只杯子捏得变形后,并不罢手。我没讨到那杯子钱,做作业时他像杂耍一样用手抓住长凳一头,平平的举了起来。“看你行吗?”他问我。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意。在他走后也试过几次根本就不能那样拿起长凳,而且至今我还是不能像他那样拿起长凳。
他手上的劲真是了得。我家那围墙上的九五红砖,他扒了四块红砖架空,“嘿”一掌下去,就将那些砖头齐齐地打成两断。然后就又扒下四块砖竖在地上,一块一块地夹在手指缝里,见他一咬牙,那砖就被他竖着夹起来了。
他练完这些他就又过来,走到我边上笑着说:“想跟我学气功吗?”
我点点头说:“想!”
“那叫我三声‘姑夫’我就教你。”
我说:“我只能叫你一声‘姑父’。”
他说:“好吧先教你一招,你的手伸出来!”
“教什么?”我犹豫不决地把手伸出去了。他迅猛抓过我的手,用那大拇指第一个关节,使劲按住我的虎口部位。痛得我“哇,哇”起直叫。他却一点怜悯心都有没有,照样用劲。
我的手指像被螃蟹钳着了似的,痛得把腰都弯下去了,而他却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惨叫的样子。
“臭阿四,你放不放手,我要报仇!”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用脚踢他,他身子很灵巧地躲开了。
他笑眯眯地说:“想踢我,你行吗?练上十年吧。”他将我折腾的差不多了他才松开了手郑重其事地说:“你以后打不过别人,你就这样做,这里虎口有一个穴,按住了整只手就会没劲了。”
我冲他吐了口痰说:“呸,我才不学呢。”
以后他似乎是吃定了我,几乎天天都用手抓我的头练鹰抓功,抓我的虎口折磨我。
我好几次都告诫他:“你再弄我,我就去告诉伊呀。”
阿四听了之后怔怔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刚认识我似的,但就那么一小会儿,他就压根就不当一回事,照样空了来折磨我。我真不知道他是否用同样的方法折磨了我伊呀。我倒真替伊呀担心起来,这家伙要是真动起手来伊呀肯定要吃亏的。
伊呀还没有嫁过去,爷爷承包的三亩水田还得她去种。阿四作为毛脚女婿当然得帮伊呀干活。照这里农村的规矩,毛脚女婿一直得做到把女人娶到家才结束。我们暑假时,正值农村做“双抢”。爷爷家的水稻已全部收起,阿四就跟伊呀到田里去种田。这是他头一次下水田。种田时伊呀就手把手的教他怎么样种,两个人挤在一起,看上去很浪漫。但是伊呀一离开,他的脑袋就一点儿都不开窍,一大把秧,一把插到田里,一只秧只种了没几棵。下田还没到十分钟,一只蚂蟥就叮着他的腿肚子吃起血来了。阿四一扭头看到小腿肚子上叮着一只吸得饱饱的蚂蟥,就大叫着跳上田塍。
伊呀看了他那副窘样就哈哈大笑,“你怎么像个女的。”
我和哥哥在奶奶家旁边的田里插秧,看到阿四那个样子就大喊:“阿四是个大姑娘,阿四是个大姑娘。”
他转头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低吼:“小兔仔们,再说,小心我揍扁你们两个。”他迅速抓起两只秧像投飞镖一样投过来“叭,叭”两声,准确地落在我和哥哥的屁股后面。我们的屁股后面就如同落了两个炸弹,顿时开了花,溅起的水花与泥巴沾了我们一屁股。
“伊呀——伊呀——阿四拿秧砸我……”我与哥哥几乎同时向伊呀告状。这时父亲挑着一担秧田从秧田埂上走过来。
伊呀就厉声说:“阿四你在做啥?”
阿四眨眨眼睛笑笑说:“不做啥,我扔秧。”
“他扔在我的屁股后面,伊呀你看!”哥哥转过身把水淋淋的湿屁股现出来对伊呀说。我趁机抓起一把污泥就朝阿四扔去,他见势不妙就把头一低,“叭”的一下那泥巴扔在伊呀不远处,伊呀就被溅了一身泥水。
哥哥拎起一只秧也像飞镖似的投过去,阿四来不及躲避,“叭”地被击中,脚下一滑“扑通”一下滑倒在水田里。
“你们两个小赤佬在做啥?”父亲放下挑子冲我们大吼。我俩赶紧低头插秧。
“阿四你回去,不要在这里捣蛋了。”伊呀冲阿四喊道。
阿四红着脸羞愧难当,好歹是练过武的人,这回表现在这里没有表现的余地,连泥巴都躲不过。我和哥哥就偷偷地笑。不过阿四也正好不用在田里了,他就在田塍上帮伊呀拎秧苗,直到日头下山。
阿四从此不下水田了,只是下班后到田头转一转。爷爷家那三亩水田就伊呀一个人种。
村里人逢着她就问:“雪英你老公呢?”
伊呀就红着脸说:“他去上班了。”
“这几天这么忙怎么也不停下来帮忙几天啊!做镇上人就是好啊!”
伊呀听出了话外音,就很生气,板着脸回到家,连饭都不吃。奶奶以为她病了,急得团团转,不过第二天她便没事了,只是精神稍差了点。
夏夜里,我和哥哥在晚饭后就在奶奶家的水泥场上乘凉。几乎每个晚上阿四都会抱出一个用井水浸得透心凉的西瓜来吃。我们俩正好也跟着蹭西瓜吃。
阿四见我们太贪吃,有时就不肯把西抱出来,说是西瓜吃光了。我们就只好扫兴地回去。但隔天早上,我到奶奶家的水泥场上发现地上有许多西瓜籽,就知道他骗我们。我与哥哥商量好,晚上吃过饭后就到奶奶家里去找,看到房间里的门角落有只翠皮西瓜浸在水盆里。这个臭阿四骗我们。于是,晚上乘凉时我们俩就故意磨时间,说话专捡好听的给他听。我们叫他姑父,央求他给我们讲故事。阿四经不住我们的纠缠就给我们讲他上山学武时的故事。
“有一回我们几个师兄弟一起上山去打野狼,我们躲在树上先等那群野狼走过,我们就打最后两只狼。”
他没说完我就插话了:“那为什么不打最前面的那几只?”
“前面的狼打了之后,它们就不走了就会包围树,专等你下来吃你——真笨。”
我和哥哥将信将疑的。他讲时,伊呀低着头插不上话,她总是呆在乡下没有什么故事可讲的。
阿四又说:“浙江人很聪明的。”
“浙江人小气,”伊呀突然气乎乎地说。
我和哥哥都听不大懂,明明我们都是浙江人,伊呀怎么说浙江小气,那不是说自己吗。
“浙江人你们不知道,我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在一次战场上有一回有个山东兵和一个浙江兵。打冲锋遇到了一个雕堡,那个浙江兵就对那个山东兵说,‘你去炸那个雕堡,我掩护。’最后那个山东兵去炸了,自己也被死了,结果那个浙江兵倒立了个三等功。”
“你这是瞎编的。”伊呀忿忿地说。
“浙江人最小气了,山东人豪放。有一回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位山东的大学生,他几天都没睡觉了,他的衬衫白领子上都黑黑的了,他说‘俺是山东人……’那个‘俺’字特好听。”伊呀说这话时她在剥手指头,那语气很漫不经心的。
我们感到他俩说话语气有点不对头,于是哥哥提议道:“伊呀我们打牌好吗?”
阿四连声说好,伊呀没吱声。
哥哥连忙跑到家里取来一副纸牌。打牌的时候,我与伊呀是对家,阿四与哥哥是对家,玩我们常玩的抓40分的游戏。伊呀是阿四的下家。
出牌时阿四笑眯眯地盯着伊呀又说:“我再来讲一个故事你们要听吗?”
“要听,要听,”我们是最喜欢听故事了。
“从前有个和尚和一个尼姑,和尚对尼姑讲:‘有一样东西你有没有见过?尼姑说:‘是什么?’和尚说:‘黄鳝进洞你见过吗?’尼姑不知道,她就向许多人打听。和尚就扮作一个船工,尼姑问他:‘黄鳝进洞是怎么样的?’和尚说:我做给你看,要看吗?’尼姑说:‘要看’。和尚说:‘那就把裤子脱下来,这样就黄鳝进洞了。’……”
“你不要这么下流好吗?”伊呀就把牌子一扔不玩了。我看到她的脸红红的,阿四则在那里儿笑嘻嘻的。
见伊呀真有点生气了,阿四连忙去捧西瓜。
第二天一早下雨,我去奶奶家借雨伞,阿四与伊呀睡在了一张床上了。我看到那床被子拱得高高的。他俩一动都不动,这情形我见过,我爹妈睡在一张床上时就那样子。
奶奶正在做早饭看到我进来了就小声地问:“老二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想借把伞。”
于是奶奶就从门角落里摸出一把积满了灰尘破雨伞,“轻点声,你姑父与伊呀他们正睡着呢?”她说完,我就见到那被子动了一下,好像是翻了一下身,被子一边也被拱高了。透过被子的边缝我看里面黑洞洞的,外面的光射进去可以见到白白的一条光光的腿,那是阿四的,他睡在外面,我想象他可能是不穿内裤的。
我明白到昨天晚上所谓的黄鳝进洞的意思了。
照农村的规矩是男女方睡在了一张床上时,就要定亲了。但是伊呀还是不肯答应阿四家的提亲。
伊呀和阿四去镇上逛商店,阿四就在店外他不肯进去。无论伊呀怎么叫他,他都不肯进去。伊呀只好一个人进去,她看中了一款新式的女表,想对阿四说一下。意思也就是让阿四给她买一块手表。阿四不肯进去,伊呀只好出来,走在半路上对阿四说:“那里有一块女式手表真好,营业员说我戴了很好看。”
阿四从鼻子里发出“嗯,嗯”声,就没说什么。伊呀心里有点生气,她回来说:“阿四那鼻音听起来像是在拉大便。”
阿四对我和哥哥说:“你伊呀要吃黄鳝。我们今天晚上去照黄鳝好吗?”
我和哥哥当然十分高兴,但是我们取笑他说:“你那条给她吃了吗?”
我们这么说,他就伸出爪子:“再敢说!去不去?”
“去的,去的。”晚上有人带我们出去玩,那是最高兴不过了。以前,我与哥哥晚上出去照黄鳝不敢走太远,有了他就可以走远一些了。
天黑后,我们每人一把手电。他们两个在前边田里找,我则拎水桶跟在他们后面。夏天的晚上,在刚犁好的水田里没插上秧,水只有一寸许,泥鳅、黄鳝都出来觅食,手电照过下去,一目了然。哥哥是近视眼,戴了一副眼镜,度数很高了。阿四其实不太会照黄鳝的。三个人照了半天才抓了几条小泥鳅,两条拇指粗的黄鳝和一只田鸡。
阿四对我们说:“看到了吗?田里有别人放的鳝鱼箩,我们就倒他们的鳝鱼箩,你们回去不要告诉别人。”
我和哥哥马上异口同声地说:“好!”
于是他们俩就在前面倒鳝鱼箩,我在后面用桶接。他们一路走,看鳝鱼箩就关了手电,利用白花花的水田泛出的白光,那田里有“Z”字形的阴影,那就是鳝鱼箩。他和哥哥蹲下去,倒那些鳝鱼箩,我们轻手轻脚地挨个倒。才扫荡了一条田塍,忽然,我听到有人在水沟边说话。“有人!”我们三个人一起屏住呼吸,关了手电,向四处张望,没有发现人,但是我们感到黑黝黝的桑树地里好像长着眼睛。我们不敢再倒了。我们知道放鳝鱼箩的那些渔民在晚上是管的,他们可能就躲在附近的桑树地里或是小麦地里。
阿四忽然打开了手他的手电对我们说:“我们别倒了。我们回去!”
但我与哥哥还不想回去,其实我们是想到王金宝家的地里顺便拐几个雪团瓜。白天,我和哥哥在自家地里割菜看到王金宝家地里的雪团瓜又大又白,馋得我们直流口水。白天我们不敢去拧瓜。
哥哥对阿四说:“你是不是想黄鳝进洞了?”
他就骂道:“小兔仔子,是你们的伊呀睡不着,等我回去呢。”
阿四一个人走了。
他刚走一会,就有一个老太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过来打着手电问我们:“你这些黄鳝是不是在鳝鱼箩里倒的?”
我和哥哥异口同声地说:“不是,我们自己捉的。不信你看。”我们的心里有点发毛,不知道被她知到了会怎样处罚我们,我们心里很害怕的,要是阿四还在我们就不会那么怕了,因为他至少有武功。
那老太婆将手电在我们红色的塑料桶里晃了晃,没说什么。还好我们刚才倒的时候黄鳝很少,基本上都是些泥鳅。泥鳅是便宜的所以她也就不多计较了。但她吓唬我们说:“你们俩个不可以倒鳝鱼箩,要是倒的话就会被打死的。”
我和哥哥都吓得胆战心惊的。
我们不知道她真会那么做,天这么黑她要真那么做,我俩小命就没了。
于是,我们连声说:“我们没倒鳝鱼箩。”说完就赶紧往家里跑,也没敢去王金宝家的地里摘瓜。
我们惊惶失措地跑回家。我们怕惊醒父母,进房间连灯都不敢开。我们也不敢洗脚,爬上床就躺下。突然,我和哥哥听到屋外远处传来“救命啊……救命啊……”。然后是“咣”的一声。那遥远的声音第一声像是男人的声音,然后是女人的声音。尖叫声划破了已经寂静下来的夏夜。紧接着“咣”是碎玻璃的声音,辨声音来源好像从我家东边的奶奶家传来的。
“出了什么事?”我和哥哥几乎同时从床上跳将起来。
“啥事啊?”父亲好像被惊醒了。
“外面有叫声!有人喊救命。”
父亲“噢”就起了床一个人出去,他在外溜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我们指望他能带点什么消息,却什么没有,很是遗慨。
很长时间,外面寂静无声,我猜测可能是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老女人在与偷鳝鱼的人打架了。
外面的叫声诱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可是我们不敢起来出去,那老太婆挺凶了。
早上我和哥哥吃完粥,打开屋前老榆树边那个瓦瓮,看到瓮里昨晚上抓来的泥鳅死了好多,一条一条浮在了水面上。瓮里的水有些泛红,一股腥臭味直冲鼻子。哥哥对我说:“叫你不要放水,你非要放些水,你看闷死了许多。”死了的泥鳅多半是我们用叉子叉伤了的。我就把那些死泥鳅都取出来扔掉,马上就有一些绿头苍蝇“嗡,嗡”的飞来了。堂弟惊慌失措地跑来对我们说:“哥,你们快去看,东浜的高龙沟边死了一个人。”
“死了人?”我们张大了嘴巴,“是谁?”
“真的,不知道,派出所都来人了,车子开进了我们村子。”
母亲也进来说:“伊呀不见了,你奶奶家的水泥场上有一个碎酒瓶子,你们快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你们的伊呀?”
我们赶紧跑出屋子,路过奶奶家果然见到厨房墙角处地上有一堆碎玻璃,是个碎啤酒瓶。是伊呀出事了吗?那肯定是阿四干的,他昨天说要黄鳝进洞呢。
我们俩跑到水沟边,看到那里早有许多人围着了。我们挤进去看到水沟边上倒着一个人,头朝下,脑袋浸在水里,头发散开像只海胆一样。他的脚在水沟岸上,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高筒套鞋,身上穿一件旧了的蓝色工作服。那衣服有点泛白了。这是一个男人。我和哥哥同时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伊呀。
那他是谁?村里海明的父亲和国华的父亲把尸体从水沟里拖上来。国华的父亲说:“他昨天晚上偷江北人在这里放的鳝鱼箩,被他们发现了。”
一个民警在不远处的麦地里找到一个手电,那个手电上系着白色的带子,一端被扯断了,麦地里有一大片麦子被踩倒。那场面看得出,昨晚有人在麦地里打过架。
“他是十七组里的大吊车的哥哥。”有人认出他了。
办案的民警又让人把他抬到十七组的公用仓库里,据说是要在那里解剖。昨晚的那几个放鳝鱼箩的人都被叫到派出所了。有一对爷孙不见了,派出所里下了通缉令。村子里的人在猜测说那放鳝鱼的都有气功,那家伙是被他们灌了一肚子的黄鳝。我和哥哥听了都毛骨悚然,也就是说那老太婆不是说假话,说不定是她和别人一起干的。还好我们没被发现,我和哥哥商量说,我们去向警察提供线索。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打了退堂鼓。因为要是警察问起来的话,我、哥哥还有阿四也偷了鳝鱼,说不定也要被抓起来做牢。反正人不是我们杀的,敬警察要问起来我们就说,那个老太太看过我们的桶,还说要倒鳝鱼箩就被打死的。
回到奶奶家,奶奶己经哭成了一个泪人了。哥哥对奶奶说:“奶奶那个死人是个男的不是伊呀,你放心。”
“不是伊呀,那伊呀呢?昨晚她不见的呀……呜……”
伊呀不见了。
阿四也随之不见了。
父亲回家后说:“雪英早晨在保健站里包头。周医师说,‘伊个头昨天不小心在墙壁上撞了一下。’那肯定是被阿四打的。”
那天晚上阿四早点回去是为了打伊呀?我与哥哥就弄不明白了。我们想看看伊呀被阿四打成了什么样。
警察没有来找我们,派出所抓住两个放鳝鱼箩的。我们很想看看那两个人长得怎么样。
奶奶对我们说伊呀到县里去开店了,是开裁缝店。阿四一直到八月半才出现。他拎着两瓶黄酒一筒新塍小月饼来到我家,见到我父亲就叫道:“三哥。”父亲斜了他一眼,这次他依旧回敬他一条“鱼”,从鼻腔里拖出长长的一声“嗯……”。
母亲虽然有时看不起伊呀,但此时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阿四有话么好好说,你打人就对的。雪英你找到了么要好好跟她讲,她也想嫁个好男人的,你现在就打人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呢?”
阿四眨眨那对眼睛,脸上带着笑意说:“三嫂不是我想打她,伊,伊……好端端地就说不喜欢我,要分手,那天晚上,我一急就动手了。”
母亲说:“这是你们俩口子的事,你一个男人要大度一点,能容忍么容忍一点。”
阿四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阿四从我家出来后又拎两瓶黄酒一筒新塍月饼到四叔家去了。
但八月半的晚上,伊呀还是没回家,那天晚上阿四在奶奶家吃晚饭,虽然爷爷奶奶弄了一桌子的饭菜,阿四没有吃多少。阿四买给她的东西都还给他。伊呀带回了口信,她不喜欢阿四。伊呀连过年也没有回家,听母亲说她在县城里的生意做得挺好的。
母亲说:“你伊呀找了一个山东人,那个山东人带着伊呀去做生意了。”
阿四再也没有来过我奶奶家。
他后来结婚了,娶的新娘子也叫雪英也是个乡下姑娘,居说长得有点像我伊呀。我们没有见过那女子。我读中学中看到他骑一辆自行车,车子后面驮着一大包羊包衫,他的女人也嫁到镇上了,一个人在家套口,他就帮着送羊毛衫。
伊呀回来时拉着一个女儿,手里抱着一个儿子,背后是一个高高大大,脸红红的,脖子粗粗的,手上戴着一只黄黄的大金戒指。他到了奶奶家就给我们每人一个红包,拆开一看是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我们大大小小几个堂兄弟姐妹每人一个。
母亲说他是伊呀在县城里做衣服时认识的,伊呀喜欢他的豪放,她就从比她小的外甥女晓英身边抢到手的。母亲不知听谁说的。伊呀在县城里开裁缝店,晓英姐在县城打印店里打工,两人到舞厅里去跳舞,同时认识了那个一个山东。那个山东人腰里别了一只BP机,她俩就认为他是个大款就都喜欢上他了。你奶奶知道后就去大姑家让你大姑劝劝晓英把那个男的让给你伊呀。就这样被你伊呀抢去了。难怪晓英姐,这几年过年没来外婆家,她一直在怄气呢。
山东人来到村里,我也看到了他腰上的BP机,大家也看到了。村里人就认定他是的大款,他比阿四好多了,雪英跟着他会有好日子过。
过年,伊呀一家从北方赶来,在四叔家吃饭时。大家说起晓英,姑父问:“晓英现在怎样了?”四叔说:“她嫁给了一个当兵的,住在县城里,生了个女儿。”姑父两眼有点发定,然后好像若有所思。伊呀低下了头,神情有点不太自然。他们像是在回忆什么。
我开摩托车带伊呀到镇上,正巧看到阿四用自行车驮着一大包羊毛衫。他从对面过来,他看到我了或者说他是看到我身后伊呀了。他没有笑只是盯着伊呀看了一会儿,然后交车而过。我对伊呀说:“阿四找了我们村十组的一个乡下女人,也叫雪英,她在家套口。阿四现在下岗了也在家套口。”伊呀在我背后发出“嗯”的一声。那声音很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