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童年片段,如同幻灯片一般的在我脑海中闪现。有时候,我不能了解为什么我对某些影像牢记于心。或许,它们是特别的温馨,或坎坷。一种强烈的意念催促我把它记下,以印照我曾经的岁月。
岁月,真的如同赤脚踩在沙滩上的脚印,潮水漫过就了无痕迹了吗?也许,它更像一把折扇,合上时风收云敛,波澜不兴,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扇面上的山水小品,风生水起,扑面而来。每当夜深人静,我伏案在灯下与书本对话,聆听他们发自内心的呼唤,来自生活的谆谆教诲,我的心潮总会澎湃起伏,思绪联翩。透过重重的历史烟霭,敲打出一片沧海桑田。循着六十年的袅袅余音,在发黄的生活底片中忆昔思今。
回忆是阴晦的房间,关于我父亲的部分,便成了一本残缺不堪的黑白电影,闪回着喑哑的零星片段,无数的闪回之间这仅有的记忆也如木屑一般纷纷剥离。父亲生前很少和我说话,脸上挂着没有声息的笑,嘴角布满浅浅的皱纹,像是正在咀嚼苦涩的命运。父亲平时喜欢抽烟,经济拮据的他用来吞云吐雾的大都是牡丹牌、雄师牌、经济牌。那年代的香烟都是短支,没有过滤嘴。有时父亲只能从路边拣起那些不过半寸左右的纸烟燃吸后的残余部分来过把瘾。
香烟燃吸后的残余部分,“学名”烟蒂。60年前,在它辉煌的日子里,照见了劳苦大众的穷困岁月。那时的烟蒂还是穷人们的抢手货。街头巷尾,不乏见着那些拣烟蒂的。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农村里晚上一场露天电影,明天一大早孩子、老人都会去抢烟蒂。有时路上发现烟蒂,即使挑着重担的人也会放下担子去拣拾。
孩提时代,我也是见烟帝就拣的人。拣的目的主要是孝敬父亲。那时父亲有一个专放烟蒂的小铁盒,我拣拾的烟蒂都直接放入小铁盒。父亲平时十分节约,连一根烟嘴子也是自己发明的。自家竹园里找一根几寸长的竹鞭做成烟嘴子,拣来的烟蒂嵌入烟嘴子点火就可吸。夏天在场地上乘凉,父亲坐在咯吱作响的椅子上,边上放一个储烟蒂的小铁盒,吸一口,那嵌在烟嘴里的烟蒂便亮一亮。长的烟蒂他能吸上八九口,短的只能亮上四五亮,然后父亲又得从小铁盒里掏出另一个烟蒂来嵌入烟嘴子……劳累了一天的父亲,此刻,唯有一截截小小的烟蒂让他通气舒神,恢复疲劳。
有时,乡亲们围在一起休息,他们随手从父亲的小铁盒中取个烟蒂吸上几口。这场面使我隐约感到这些平时辛苦而粗糙的男人们,内心里其实是温情的,他们彼此之间也都怀着友好的感情。
我想,此时,我卑微的父亲心里,一定会生起一种被别人需要和被看重的幸福感觉。而围在他身旁的乡亲们,心里也会泛起一种尊重和感激的细微情思。
在我的记忆里,乡亲们抽烟的场面,都是温暖的、温情的、温馨的。他们以烟为中心围在一起,彼此离得很近,甚至,俯身接火时,彼此的脸几乎碰在一起。细微的火苗,温暖的火种,拉近和连接起彼此的身体、表情、呼吸和心跳,拉近和连接起彼此内心的温情。他们围在一起抽烟时,并不多说什么,这种亲近的身体语言已经表达了更实在、更温暖的内容。
那个时期,举国同穷,全民皆贫,连烟蒂也能卖钱。城里的小学生们也会与小伙伴一起提个小铁罐去车站、茶室、影剧院、大会场拣烟蒂,卖些小钱来买学习用品。
当时镇上也有好几摊收烟蒂的。他们收下烟蒂后,剪去焦头,剥去外衣,剩下黄黄的烟丝,放在一个瓦钵中搅拌一下,最后撮一点,匀匀地铺在自制的木头制烟机上,将那根轨槽中的筷子向前一滚,就卷出一支香烟来。记得当时镇上售自制卷烟的摊位很多,常见几位摊主大叔、大妈边收烟蒂,边销售,价格便宜,生意兴隆。这里的顾客大多是没固定收入的烟民或进城购物的农民,买者也不过三五支,为的是解解瘾。
读小学后,我和邻居毛叔一起研究、探讨,自制了土法制烟机。每次把拣来的烟蒂仔细分剥,然后做成香烟,让父亲享受。虽几经试验,但制出的香烟还是比不上城里卷烟摊主出售的质量。
从此,我不但认识了烟蒂,同时掌握了卷烟的制作流程,也明白了当时人们争抢烟蒂的无奈与心情。
如今,父亲那一代人都已陆续作古,他们辛苦了一生,也清贫了一生,每念及此,我都感到心酸,然而,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辛苦、清贫的一生里,他们也曾经有过温情和感动,那小小的烟蒂,曾一次次照亮了他们的表情,也温暖了他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