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晚春一过,天一暖,日子便入了浅夏。
草木似乎从一夜之间从春到夏,中间一点过渡也无。海棠、芍药、樱花谢了,开的时候盛装出场,争奇斗艳,犹如后宫的妃子。转眼繁华落尽,熄灭了余烬,一场盛大的花事就此落幕。
绿肥红瘦。花既落了,叶子繁茂生长,天地间流淌着一匹绿锦缎,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层层叠叠,滑落到不可知的岁月里去。
鸟雀的鸣唱,一声长一声短,昼夜不歇。
中午打了个盹,悠悠醒转过来,仍犹如在梦中。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想起小时候的夏天,于廊檐下的一张小竹榻上,睡了个午觉。睡眼惺忪之际,闻到桐花的香气。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这意境是亘古、悠远的,历经了千年仍缭绕在心上。
我住的小区楼下并无桐花,只有八株香樟,犹如飘来的八朵绿云。细密洁白的花朵,从枝头上冒出来,点缀在绿叶间。夜里,一个人独自从香樟树下走过,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忍不住使劲吸了吸鼻子,真香啊。
香樟的香,清冽、散淡、柔和、悠远,那若有似无的香气,一点一点氤氲在你身上、心上,令一颗心也温柔安宁起来——苍茫浮世,有什么放不下,舍不得的。如果可以在这香樟树下,静静地伫立一会儿,发一会儿呆,那些烦恼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吧。
夜里有个跑步的人,绕着八株香樟树,一圈一圈跑着。八株树静默无言,跑步的人动如脱兔,一动一静,恰到好处。香樟树的静气,衬得人愈发生气蓬勃,那个跑步的人,仿佛在身体里安装了一个永动机,一圈一圈,无休无止。
浅夏再往前走一走,就是立夏了。春天从波澜壮阔的海洋中一点一点褪去,夏天的岛屿浮起来了。不再一味纵情恣意,花团锦簇,有了沉稳和贞静。
立夏的立,是站立,而立。犹如一个人,到了而立之年。亦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油菜花结了荚。那一片天地为之炫目的鹅黄,忽而落尽,渐渐转作青碧——饱满的果实,压得枝干倒伏一片。几十年过去了,那一片故乡的油菜田,仍痴缠在梦境里。梦里不知身是客。那个在油菜田里捉迷藏的小女孩,芳华已逝。再往前,就是急景凋年。
人生的列车,行驶得一年比一年快。简直马不停蹄。昨日还是繁花似锦,今宵已是霜冷长河。
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回到悠长如永生的童年,回到梦境中的青青田坂,油菜花田。
小时候初夏时节,大人用镰刀割油菜,一捆捆背回家,晒在稻谷场上,揉出黑色的籽,晒在竹匾里——哗哗哗倾倒下来,犹如黑色的瀑布。
油菜可以榨菜籽油。菜籽油用来烧鱼,去腥气。我们家至今仍用菜籽油烧鱼,一桶菜籽油,千辛万苦托人从乡下的油坊里觅来,宝贝似的藏在柜子里。
立夏时节,蚕豆也结荚了。蚕豆是春香奶奶种在田埂上的。小时候炊野米饭,一拨人在野地上垒了锅灶,一拨人去田埂上偷蚕豆,当即把蚕豆剥了,倒进锅里,和莴苣笋、咸肉炒一炒,再倒入米和水,灶里的树枝噼噼剥剥,野地里浓烟滚滚。一村子的人都闻得到野米饭的香气。
春香奶奶晓得这群小毛贼又偷豆子了。可是并没有跳着脚相骂。甚至和光棍汉福贵一起端了碗,笑嘻嘻地向小毛贼讨一口野米饭吃。吃了野米饭,可以护佑人平安、健康,这几百年沿袭下来的习俗,村人笃信不疑。
蚕豆老了,剥豆瓣吃。女孩子臭美,把剥下来淡青色的豆壳,套在手指上,犹如慈禧太后的玉指甲。豆瓣炒雪菜,是吴地一道很时髦的菜。
立夏,想吃一碗豆瓣饭。去蔬菜超市买了蚕豆,一粒粒剥掉壳。把锅烧热,放入豆瓣、笋干、金华火腿片,炒一炒,再倒入电饭煲,放糯米和水。一锅糯米豆瓣饭,吃起来瓷实、香糯,有植物的清香,自然的本味。
立夏还要吃灰鸭蛋。把鸭蛋在泥巴和盐里滚一滚,放在瓮里,搁上半个月,打开瓮,取出几个,饭屋上蒸一蒸。敲碎一头,用筷子挖,挖到一勺油汪汪亮晶晶的咸鸭蛋黄——那滋味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每年春天,母亲仍会灰上一瓮咸鸭蛋。春天的黄昏,母亲搬一只小板凳,坐在廊檐下灰咸鸭蛋,天色渐渐暗下来,母亲微胖的身影,融在温柔的夜色里。
立夏那天,母亲挎着一只杭州篮来城里。母亲说,吃了咸鸭蛋,气力长一万。母亲笃信这些乡下的这些谚语、习俗。母亲总是端坐在餐桌旁,看着我把一只咸鸭蛋吃下去。仿佛吃了咸鸭蛋,就能庇护她的孩子一年平安、健康。
母亲说,你阿哥姆妈得了老年痴呆症。去建良家,把八仙桌上的一盘虾偷偷吃掉了。阿哥姆妈从前多矜持的人,就是送她吃也不会吃一个的。母亲叹了口气。
春去夏来,一生多么迅疾。六十七岁的母亲,脸上长出了斑点,已经显出老态来了。母亲每周往返于城市与乡下。母亲是一根纽带,把我和故乡连接在一起。
山河岁月,故土旧人,风物蔬食,挚爱亲情,最是难以忘怀。
母亲的爱,就在挎在她胳膊肘的那一只古朴的杭州篮里,那一篮子的青蔬和灰鸭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