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
五月春夏之交,黄鹂鸣叫,麦子樱桃成熟之际,也是桑果成熟之时。宋代欧阳修在《再至汝阴》诗中吟道:“黄鹂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
儿时,桑果成熟是一件大事。当小村子里的绿意越来越浓,我们的注意力开始全部转向桑树了。看那桑果一点一点地变化,从毛绒绒开花的样子,变得硬邦邦似带着刺儿,由小芽儿长到花生仁般大。青绿的颜色,咬一口嚼一嚼,还很涩,连忙吐掉。抬头眼巴巴地搜寻着,希冀可以找到一颗先发红的桑果。然而,转了几片桑树园子,直到夕阳西沉,还是一无所获。我只好悻悻而归,看着门前那条小河依旧不急不躁,缓缓地流,缓缓地低吟。两岸的野花野草,在春风里摇摆,偶有小鱼跃出水面,打破这平静。
几场春雨浇透,几个热辣辣的日头照过,桑果开始慢慢转红。忍不住馋的,先偷偷摘下几颗来,塞进嘴里,酸得龇牙咧嘴,招来伙伴们一阵哄笑。一笑,他们就露出马脚了,裂开的嘴里分明也是咬碎的红桑果。
忽然一夜之间,千树万树一片黑紫,盛大的节日终于拉开了序幕。连忙呼朋引伴,一头扑进桑树林子,露珠还在草尖上打着颤儿,日头尚是惺忪睡眼,我们早已开始第一轮的大战。要找到高品质的桑果并不难,每年都去采摘,每片桑树林的情况了如指掌,哪些树个大味甜,哪些又多又黑,早已烂熟于胸。往往抢到一棵好的桑树,就宣告:“这棵我包了!”言下之意,谁也别想分一杯羹了。然后爬上树,倚着树干从容地吃。熟透的桑果黑紫黑紫的,闪着乌亮的光泽,饱胀得几乎要滴出汁水来。仔细看,它全身似乎由几十个含苞欲放的梅花骨朵组成,越饱满的越像是要随时绽放。其光像黑水晶,有着水晶的璀璨迷人,但水晶太硬了,缺少柔度;像黑缎子,有着缎子的光滑柔和,但缎子又太浮华了,缺少生命的润泽。我一直觉得无法描述,也许清代叶申芗写得惟妙惟肖:“南风送暖麦齐腰,桑畴椹正饶,翠珠三变画难描,累累珠满苞。”
真是“累累珠满苞”,桑果多汁,挑一颗黑亮的送进嘴里,瞬间蜜汁充盈齿颊,清香的甜味直达喉口,几把下肚,方才舍得让自己喘口气儿。我最喜紫红的,七八分熟,酸甜可口,舌底生津。在日上三竿之前,桑果带着露水的清凉,甜度口感都最佳。每次与小伙伴们在一片片的桑园中转战,吃得满嘴乌紫,牙齿舌头发黑,十指就更不消说了,往往是几天都洗不褪色。大人见了总要调侃,“吃桑果,拉狗屎”。
犹记得那时吃桑果除了饱餐一顿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在竹篮里装一些回去,给猪吃。在那个什么都缺的年代里,缺的最多的大概就是食物了,连猪也是。也许它并不喜欢,但面对总是空着的食槽,黑乎乎的桑果聊胜于无吧。或许是暂时安慰了饿得“咕哩咕哩”直叫的猪,母亲看着我弄脏的脸,还有染色的衣服,也并不大声呵斥。于是,我每次去采桑果,总不忘带个竹篮。
朋友说,她小时候吃桑果也有一个篮子,只不过是个极其精致的小篮子,像一朵盛开的花,她母亲去杭州烧香时带来的,称之为杭州花篮。把桑果装进杭州花篮,拈起兰花指一颗颗地吃,无疑是唱戏文里才有的那些小姐样了,真正慕煞所有的女孩。而男孩子的经历更为惊险些。曾有人早上出门上学太早了点,路过一片桑园,看到黑紫的桑果忍不住钻进去饱食一顿。哪料上课时忽然不舒服,肚子一阵绞痛,哇哇大吐。老师看到他竟口吐鲜血,地上一滩黑紫,吓得慌忙送医院。检查无果,医生一问,方知是桑果吃多了。也有人用桑果汁涂了满脸,躲在墙角,稻草堆旁,突然之间跳将出来,做张牙舞爪状,往往把来人吓得哇哇大叫。首战告捷,又藏匿起来,等待下一个路过的人。
现在很多人喜欢用它来泡酒。有朋友好酒,无酒不欢,若一日不沾酒,则万事无力。妻子恐他伤身,规劝其戒酒。半年后,眼神委顿,形销骨立。妻子不忍,遂告知,唯一种酒可以喝,即桑果泡酒。此言一出,朋友立马恢复生气。但到五月间,全家出动采摘桑果,稍加检索,置入酒翁之中。朋友总要备足一年的酒,十几瓮,列于墙根处。待到开封,酒香四溢,黑紫色的液体注入碗中,抿上一口,心神俱醉。朋友每顿两碗下肚,拿起二胡,一曲《空山鸟语》,恐他真是两腋习习清风生。此时此境,人生何足挂齿?
如今,当所有的老桑树都连根拔起,换上矮矮的新品种的桑树,光长叶不长桑果,故乡——这个总是在记忆里温暖的词,还会是当初那个“桑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