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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2019年5月10日 08:57 来源:嘉兴日报 -简儿

  ※欢喜记

  一

  中午带孩子们去食堂,穿过楼底下的香樟树,被一阵香气所笼罩。好香啊。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香樟的花,细密、洁白,米粒一般大。簌簌掉下来,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这时节,色彩妍丽的花几乎都谢了,唯香樟的花,袅袅在风中。

  一座小城,皆是香樟花的香气。

  五月,淡夏已至,柔情而旖旎。早上起来,穿着一件薄衫即可出门。这几天厚外套已经嫌太厚,从衣橱里找出两件薄外套——一件米白,一件黑色。面料极其柔软、舒适。里面搭一件白T。

  如今十分喜欢简单、清爽的穿衣。

  从前却是喜欢繁复的——记得十年前,买过两套套装——一套浅粉,一套浅蓝,皆是短袖毛衣,下面配一条薄灯芯绒长裙,毛衣上绣了白色的玫瑰。

  那时候,尚且有一颗少女心,喜欢人世的富丽、繁华。现在不了,懂得了平淡是真,布衣素食,清简、朴素的日子才最自在、舒适。

  摘了一枝香樟花,让孩子们挨个闻,香不香。

  香。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老师,这是什么花?

  二年级的孩子,懵懂地问。世上的花草,他们大多并不识得。一双双漆黑明亮的小眼睛,闪烁着星河的光芒。

  香樟花呀。因为特别香,所以树的名字叫香樟。

  香樟是寻常的树,栽在马路、小区楼底、校园里。从前并不太注目它。今年格外对它注目起来。也许是因了那蓊郁的树冠,盛大的香气。总之,这几天几乎整天都被它的香气缭绕,久久氤氲不去。

  雨后,香樟树的香气似乎更浓烈了。雨打落花,地上积了薄薄一层——仿佛一个淡黄色,渺渺的梦境。人也恍如在梦境里,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老师,你看,有一条蚯蚓。

  稚嫩的童声响起。果然,落花的地毯上,一条蚯蚓奋力爬着。它是被香气所吸引过来的么。软软的身体粘在细碎的花里,再也寸步难行。

  来,我们帮助它吧。几个男孩子,用树枝合力把蚯蚓挑起来,放到花坛里。

  一支旖旎的队伍,缓缓地从香樟树底下走过去,穿过门厅,拐到教学楼里去了。只有香樟树仍静默地伫立在那里,香气绵绵不绝。

  二

  小区楼底下一户人家的院子,有一株香樟树,花开得极盛。枝叶伸出围墙外,覆到人行道上。

  落了一地焦黄色的花。

  空气中弥漫着细碎、绵绵不绝的幽香。

  五月是香樟树的季节。

  太阳炽烈烈,空气热烘烘,已经是夏天的感觉了。节气是这样神奇,不早一点,不迟一点,埋伏在四季的途中。

  春日的嘈杂热闹已歇,初夏的时光美好安宁。仿佛柔光过滤过的,镜头底下,笼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树木闪闪发光。这是初夏的光芒。

  人走在光芒里。一颗心亦是愉悦而欢喜的了。

  光阴马不停蹄地往前走去,人也亦步亦趋地向前去。

  假日仍在忙新房子装修的事。成天泡在建材市场,看地砖、卫浴、门窗。又去嘉地广场对面的弗尼七家具超市。

  那里的家具式样简洁明快,明码标价,就像逛超市。

  看中一个白底红花纹的单人布艺沙发。人与物,实在有某种神奇的缘分。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暗生了欢喜。店里接待我的女孩子叫朝阳,问我装修进程,又问我家里有没有类似的沙发。

  有呀,两个。不过颜色不一样。

  于是她规劝我不要买。

  可我很喜欢怎么办。

  等下次装修好了再买。现在买了还要出搬运费,不划算。

  我痴恋那一个沙发,久久不肯离去。最后,他说买单吧,送你的节日礼物。

  可是,家里的沙发怎么办?

  总有办法呀,先买回去再说。

  朝阳说,姐姐,看起来一直很受宠耶。

  好像是的哦。买了沙发欢天喜地回家。我喜欢沙发、台灯、瓶瓶罐罐,日常生活用品和器物。那些器物里的旧光阴。

  犹记得当初买下禾平街的小房子,与他去荷花堤买了一个天蓝色席梦思,上面绘满了星星月亮,摆在水泥地上。那一间小屋,忽而熠熠生辉,犹如童话中的城堡。

  那时的我,尚且只有二十二三岁,十五载光阴悄然而逝。光阴何其匆遽,再过十五年,恐怕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吧。

  有时想想不免潸然泪下。

  惟愿到了那一天,这个老太太呀,仍可以受到一个人的宠爱,仍有一颗欢喜的心。

  三

  立夏,弟媳打来电话,回乡下烧野米饭。特地嘱咐我们去得早一点,去田埂上自己摘蚕豆。

  田埂上紫花蔚然,蝶戏花间。小麦抽穗,豆荚饱满,亦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小院的空地上,撑起一顶遮阳伞。一个铁皮灶,一口大铁锅。一把小竹椅,一捆柴禾。爸坐在小竹椅上,把稻草塞到灶里,点火,把锅子烧热了,倒油,又把蚕豆、土豆、咸肉放进锅里,用一柄大铲子翻炒,放糯米,加水,盖上锅盖。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小时候我们做的事,现在由爸代劳了。并且做得兴致勃勃,当成一件头等大事。

  只要儿女开心,爸心里就高兴。

  爸,你辛苦了。我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爸旁边。

  一点也不辛苦呀,烧一顿饭,那还不简单。爸笑嘻嘻地说。

  爸穿了浅紫色汗衫,一双烟灰色球鞋,头发花白。爸五十岁当爷爷,今年六十五岁,我的小侄子十六岁了。

  小侄子个子高且瘦,长得和弟弟小时候一样。沉默寡言,不爱说话。

  爸说,涛涛,你嘴巴要甜一点。

  小侄子不吭声。取了牛奶、饼干,塞满了爷爷的床头柜。

  这孩子心地好,孝顺。爸喜滋滋地说。那天去街上超市买牛奶,非要他付账。掏出一百块钱给他,死活不肯要。说是爷爷的钱,留着自己花。

  小侄子十来岁时,给爸签了一个保证书。说是长大以后给爷爷奶奶去城里住大房子,买好吃的。把爷爷给乐的。

  爸倾尽全宇宙之力,抚养大两个孩子。如今任务完成,可以安享晚年。却不肯闲着,在城里找了保安的活。爸说,好歹有人唠唠嗑,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要得老年痴呆症的。

  村子里的阿哥姆妈得了老年痴呆症。爸说,你阿哥姆妈,从前心气那么高的一个人,现在去别人家里拿东西吃,讨别人嫌弃。那天来家里,塞给她两百块钱。看着她真可怜。

  妈偷偷告诉我,阿哥姆妈的病,是给气出来的。入赘到城里的小儿子,把她的十万块养老金拿走了。

  现在大儿子也知道了,不给她好脸色。

  怎么不去要回来?

  听说小儿子在外面有了女人,要闹离婚。这十万块钱,大约是给那个女人的分手费。小媳妇不知道的。怕去要了小媳妇知道了,再生出事端来。

  管他离不离婚呢,怎么都得要回来呀。我生气极了。

  妈说,别人家的事,咱管不了。只是替你阿哥姆妈难过,受了一辈子苦,指望着老来可以享点福,偏还要遭罪呢。

  乡下的老人,一辈子受苦受罪。到老了,未必能享到一点福。

  就是爸和妈,也没享到我们什么福。替儿女忧心操劳,但凡有什么事,只是自己默默扛。逢年过节,给他们一点钱。他们也总是推拒,你们花钱的地方多,留着自己花。

  爸逢人就说,在女儿家吃住了一年,女婿和亲家一句闲话也没有。爸还活在大清朝,以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子女赡养父母,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爸当初嫁女儿,没收一分钱彩礼。婆婆一直记得,说是这么好的亲家天底下哪里找哦。别人家的亲家,都讨十万八万彩礼。

  爸烧好野米饭,带我去小院转悠。樱桃红了,罩了一张绿色的网,防小鸟来啄。两株桃树也结了毛茸茸的果子。爸说,桃子结太多了。要摘掉一些才长得好。可是舍不得摘呢。

  小院的铁栅栏外,有一片荷塘,新种了莲藕,浮起一片淡青色,几只白鹭,踮着脚悠然觅食,忽而振翅飞起,在瓦屋顶上盘旋。故乡的天,还是那么蓝,犹如刚刚染过的布匹。白云缱绻,仍在亘古的光阴里飘啊飘。

  

  四

  青龙湾美如画卷。不由得发出赞叹。

  我在这小院里出生,长大,如今,侄子在这儿出生,长大。故园的灯盏,是世上最温暖的灯盏。

  这一盏灯,擎在祖母手中,传递到母亲手中,当年的母亲,现在成了祖母。我的祖母长眠在青龙湾的河滩上。爸去河滩上种地,会和祖母说说话。爸说,有草木、果蔬四季相伴,想必祖母不会寂寞。

  五一,弟弟也从盐城回来了。老板的厂子搬到大丰金墩村。弟弟为了谋生,离家千里。一两个月回家一趟。吃过午饭即匆匆回去。爸也催他早点出发,要开四个多小时车呢,节假日路上堵车。爸拿了一袋咸鸭蛋,一大瓶冰红茶,让弟弟带着路上吃。爸从前待弟弟凶巴巴的,如今俨然已是慈父。爸说,你弟弟老实、心善,是个好孩子。

  我坐在廊檐下读小说,弟弟端来一盘樱桃,姐,樱桃上个礼拜就熟了,爸舍不得摘,等着我们回来吃。

  绿阴寂寂樱桃下。这一盘樱桃,有着草木的情意,世上的恩慈。

  我拈了一颗轻轻放进嘴里,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霎时沁满了心扉。

标签:原创 责任编辑:平彩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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