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
妈,昨天晚上,我又梦见您了。您既然来到我们住的老屋,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进屋子?您见了我,为什么又转身走了?我叫喊着:“妈——”您不应,我又拼命地叫喊:“妈,妈——”您还是不应,只是回头,望了我一眼。我看见您的眼里满含着泪水,您一定受了委屈,好伤心。我也流泪了,等到哭醒,泪水已经濡湿了枕巾。
妈,您去天堂已经二十多年了,在那里过得好吗?我每年的清明、七月半、春节等节日都给您捎来纸钱,都收到了吗?您在那里冷吗?有没有去看外婆?您见到爸爸了吗?是不是很孤独?但愿爸爸能陪伴着您,为您遮风挡雨。
妈,最近儿子频繁地梦见您,是您想儿子了吧?儿子也想您,每次梦醒,就难于成眠,前尘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儿时在妈身边的日子,也有儿子不成器,令您生气,使我遗憾终生的往事。
妈妈从小在钱塘江边长大,练就了一身好筋骨。在我心中,妈妈是一个坚强的人,在艰难的岁月里,为了撑起这个家,从来没有被艰辛困难吓倒过。人们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妈妈也是一个“有泪不轻弹”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妈妈仅仅有过几次流泪,所以一直印在我的内心深处,不能忘却。
好像是我五岁那年,只记得地里已经没有庄稼,乌桕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人们都已穿上厚厚的棉衣,妈妈带我去外婆家奔丧。外婆家住在海宁旧仓葛家场,那时,从嘉兴到旧仓,首先要乘火车到硖石,然后再在硖石木行头乘快班船。说是快班船,其实是一条普通的绍兴木船,不过比平时一支橹的航船多了一支橹,两支橹同时并摇,似乎快了一些。坐在船中,能听到水声橹声,但我还是嫌慢,足足三个小时才到旧仓上岸。再步行二三十分钟,走到葛家场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一到外婆家门口,呜咽的唢呐声,吹出了悲哀的气氛,堂屋里挂起了白布,摆起了灵堂,还没有进屋,妈妈的眼里就涌出了泪水,大喊一声:“娘,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拖着我奔到灵堂前,跪下,号啕大哭。我扯着妈妈的衣襟,被吓哭了,泪水滚到了嘴边,舔了舔,咸的,带着苦的味道。那一晚,妈妈一直陪着外婆,外婆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脸上蒙着白布,再也回不来了。妈妈不停地流着眼泪,舅舅、舅妈劝着妈妈,没有用。第二天,只见妈妈的两只眼睛红红的、肿肿的,喉咙也哑了。小时候,我不懂事,只觉得害怕,长大后,我才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感受。要想尽孝,娘却不在,这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疼痛啊!
在儿时的记忆中,妈妈和爸爸一直相敬如宾,没有磕磕绊绊的事。可是,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在门外却听到他们在屋里的争吵声。我一进家门,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了。爸爸红着脸,夺门而出,看到的是妈妈满脸泪痕。事后,大嫂告诉我,因为爸爸去赌博输了钱,妈妈感到憋屈,自己里里外外拼死拼活地干活,想撑好这个家,而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爸爸,却在外赌博,妈妈就和爸爸争吵起来。后来,爸爸确实不再赌博,家里又充满了和睦的气氛。
在妈妈的关怀下,我幸福地成长着。即使这样,我还是有做错事的时候。
记得那时我刚要上初中,自己以为已经是个大人了。我经不起两个比我大三五岁的“哥儿们”撺掇,跟他们一起到生产队的牛棚玩扑克,还下了赌注,虽然都是几角几分钱。那天,我赢了不少钱,还把这件事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了一番。当我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想不到的是,到了晚上,妈妈关上门,左手把我拉过去,右手拿起扫帚,狠狠地揍在我的屁股上。用妈妈的话说,我做人倒没有学会,坏事倒一学就会,竟学会了赌博。“之所以挨打,是骨头痒,讨打!”妈妈要我长记性。可是,我还有点犟脾气,开始的时候,心里不服,咬着牙不肯认错。但是,后来当我转过身偷偷看妈妈时,发现妈妈流泪了,我的心突然一阵战栗。妈妈的泪光,使我的心顿时软下来——是我不成器,刺伤了妈妈的心,于是我扑地跪在妈妈跟前说:“妈,我错了,以后我再不敢了。”这是我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后一次挨打。
看见妈妈最后一次流泪,是在她的晚年。九十岁一过,一生坚强而又勤劳的妈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常常坐在廊下像泥塑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人老珠黄不值钱了,老了,不中用了。”老人整天这样唠叨,我们没有反应。她的念叨诉说,慢慢变成自言自语,倾诉的对象是院子里的小猫小狗、花草树木,甚至是闪烁的星星,淅沥的小雨。后来,我才知道,妈妈那些行为背后,是她老人家心里那长时间无法排遣的寂寞与孤独,是我们这些粗心子孙们只顾自己忙自己的事情,而忽视冷落了老人的存在,这是我做儿子的疏忽。于是,我一有空闲,就陪着妈妈说说话,哄她开心,还经常叫儿子带着孙女回家。记得有一次,儿子、孙女来看她,她高兴得像小孩,一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她像年轻了几岁。后来,儿子要动身回嘉兴城里,前去向她告别,一进她房间,先叫了一声“亲妈(奶奶)我们要回去了。”只见她坐在床沿上,低头哭泣,不抬头看我们,也没有应声。我们呆住了,我们都很难受,鼻子里酸酸的,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妈妈站起身,把我们推出门外,说了一声:“你们走吧!你们都要好好保重自己。”此时,我看到了妈妈的眼里闪烁着泪花。后来我才想起,妈妈知道自己要走了,她是舍不得离开我们这个家啊。想不到,这一次送别竟成了永别。不久,妈妈无疾而终,走了,享年九十三岁。
我从记忆的长河里,虔诚地捧出妈妈的眼泪,咀嚼着,犹如咀嚼妈妈的岁月沧桑。妈妈的眼泪,有酸有甜,妈妈的泪,是孝敬老人的泪,是忠厚治家的泪,是盼望子孙成长的泪……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妈妈蘸满一生的泪水,书写着一个大写的“爱”字,足使我受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