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古行
——访西南大街沈家厅
伊始,我只看到它的侧影。三进,两个院落,马头墙,以及屋脊,清一色的灰白。穿过悠悠的小弄,沿水而至,当我眯起眼,在蔚蓝的天空下打量它,它寂寞的身影无限苍凉,透过寂寥的秋风,我能听到它幽幽的一声叹息。那叹息,被风裹挟着飘远,拉得很长,很像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都说现在的故事,猜得到开始猜不到结局,那也许是我们这代人太性急了,等不及结尾,匆匆另寻新欢了。而过去,时光很慢,慢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在这缓慢的时光里,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一个结局。眼前这老宅,历经三百年,沧海桑田看遍,它早已把结局写在那一声叹息里或者它的墙缝里——然而我们并不懂,我们焦躁的神经藏不下任何细腻的触感,只无知地在那残缺里执意寻找什么——后来我才明白,我在固执地寻找一个开始。
侧面有个小天井没有上锁,那或许根本就不需要锁,它还能锁住什么呢?一院的杂草,倾圮的院墙,满目荒芜,它想锁住的会是一片秋声吗?我抚上那雕花的木窗,已经没有任何的温度,我苍白的手指游走在它更苍白的肌肤上,油漆完全剥落,光秃秃地裸露着,那些天然的纹理裂开了细细的口子,任荒凉的岁月流出来,无声无息。一根皮线突兀地缠绕在窗花上,这根褪了色的没用的电线,拴住了这几扇窗,仿佛也拴住了那三百年往外不断泄漏的光阴。窗子的完整,似乎为了挽回一个完整的结局。
抬头,只有那些瓦当,雕龙画凤,刻着吉祥的字,在屋檐依旧恪尽职守,不知岁月更迭了几多面孔,它黝黑的肤色却始终如一。如果来一场雨,一场很大的雨,这些瓦当上会滴滴答答地滴下雨来吗?还会是多年以前一样,形成一帘珠梦吗?那里会站着一个少女,伸出白皙手指,试图接住这些晶莹易碎的梦吗?
那些攀缘的植物,借助下面坍塌的墙基和一些废弃的木材,郁郁葱葱地覆盖了半个墙。斑驳的墙灰,居然在绿荫里显得如此儒雅、沉毅。岁月沉淀下来的故事,再怎么陈旧也不会褪色。野草不知足,一直攀缘到房顶,它们以为这世界终于属于它们了。然而,我们的目光实在没有在它们身上多作停留,虽然它们绿得那样招摇。
原来,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开始。我曾以为老宅苍老的身影,有千万种的开篇,无论哪一种都会是传奇。可是,到最后我才知道,它没有开始,或者它的开始已经让时间风化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据八十多岁的沈老先生回忆,他当时住在沈家厅边上,幼时曾常过去玩。当时还住着沈家后人,新中国成立后他们搬去上海,再没有回来过。
后来,老宅再无主人,被房管委收去,曾经办过食堂,幼儿园。现在也不知道易姓谁主,只听说有一个收破烂的租住这里。
沈老先生又说,沈家厅当时在西南大街算是非常有气派的建筑。他尤记得里面有个门厅,雕刻得非常漂亮,这是其他很多大宅所没有的。沈廷文,云泉乡(今新塍镇洛东乡)人,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大比之期,一举成名,高中状元,成为新塍有史以来第一位进士及第的文中魁首。沈廷文年四十七而亡,英年早逝,里人甚为惋惜。他死后归葬故里,坟茔在今新塍洛东乡和丰桥北,附葬于他的曾祖父沈振龙墓旁,人称“状元坟”。
我看到镇志上的记载时,心里几多遗憾。我不知道这状元坟曾经跟我住的小村子仅仅一河之隔。当我还小的时候,它与我隔着河对望过,可是我却不知道。从此,我便再无缘看到了。当我再次站在河边望向对岸时,只有茫茫的水波,以及几只水鸟飞掠过。我的目光找不到焦点了。
也许,为了延续当年隔河相望的那段缘,我再次穿过小弄,在狭长的街道上寻它而来。我在石板上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轻柔而又坚定。
这次居然真的被我们等到了那个租户。打开前门,穿过大厅里隔离出来的小弄,直奔前面院落,然后转身急急搜索那门厅。
我不想说失望,有的故事,注定没有开始,它只在时光里慢慢告诉你一个结局——那门厅框架还在,那字和雕刻应该也在,但是,糊上了白石灰,赫然写着“毛主席万岁”——或是文革时期,怕房屋遭人破坏,有人出此一招。
收破烂的说,曾经有很多收古董的人来看这门雕,愿意出高价收购,想来是好东西。不过,他说他只是租户,他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这院子显然比前面的小天井大很多,高高的风火墙,二楼并排十六扇窗,依次紧闭,还残留着些糊着的破尼龙纸。房顶上有几根干枯了的草茎,在夕阳里,背光而立,露出一个模糊的清瘦的面孔。
我望着那五个大字兴叹,最后看一眼那门厅,不知道底下是怎样惊艳的面孔。但是我知道,我和它的缘,竟是多年前与那状元坟如出一辙,这世间未了的缘,大抵都如此吧,我和你擦肩而过,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