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

　　黄昏去老师家，至小区，远远望见那扇熟悉的窗子，亮起昏黄的灯火，去敲门，久不应。复又去看那灯火，才知是楼底下那一家的。一个人伫立在楼道里，是那种老式的楼道，水泥地，白墙。有人“噔噔噔”从楼梯上跑上来，疑心是老师，欣喜地喊一声。

　　那人上了楼，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冲她笑笑说，不好意思，认错了人。一个小伙子，快乐地哼着歌，把钥匙插进锁孔，旋开，是楼底下对面那一家的。旧式的小区，平淡无奇的日常，然而玻璃窗亮起的那一盏盏昏黄的灯火，格外予人温暖和慰藉。

　　老师的儿子平男回来了，当年才七八岁，知晓我们去，拿着一柄扫帚打扫屋子的小男孩，现在变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本科刚毕业，考了GRE，准备去美国深造。见到我伫立在门口，笑嘻嘻地说，姐姐你等久了吧，妈妈去菜场买菜了，让我先回家开门。小时候一直叫姐姐，长大了也并不改口。

　　进屋，平男先煮一壶水，沏了一杯茶端给我。我说平男你去忙自己的事，姐姐有稿子要校对。于是自顾自打开电脑，去了书房。忽听到一阵狗吠。只听平南在外面说，是妈妈买的小狗，叫卷毛，知道姐姐怕狗，特地嘱我把卷毛关在阳台上。姐姐你真的怕狗么，感觉你是个热爱动物人士啊。

　　啊，说起来真是难为情，不知为什么，一见到狗就没来由发慌。也许是小时候听过一则可怕的事，说附近村子里有人被狗咬了一口，二十年以后发作，被关进小黑屋，扔了一条破棉被，那个人又撕又咬，把自己身上的肉也撕扯下来，极其恐怖惨烈。于是，遂对狗有了畏惧之意。

　　不过现在已经大有改观。去年夏天去终南山看冬子，于泥泞中爬至山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抵着我的脸，身后即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贴上去。来迎接我们的狗叫小七。冬子家统共有四条狗，土豆、郑佳、小七，还有一条姓名不详。有客人来，四条狗高兴坏了，屁颠屁颠跟着我们。如此，一天的辰光下来，我和那几条狗相处甚佳，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况且小七格外有情有义，我们离去时，恋恋不舍，沿着山路送了一程又一程，犹如十八相送。我至今还想念小七呢。

　　我对平南说，外面那么冷，把卷毛放进屋子里吧。平南打开阳台，一只小小的泰迪，仅两三个月大的样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无限委屈地望着我。我扑哧一声笑了。这小东西忒可爱。卷毛鼻子凸出来，并非纯种泰迪。可是老师一见到它，就起了怜惜之意。人与人，人与动物，大约冥冥中有着某种神奇的缘分。譬如我和老师，二十年来亦师亦友，情同姐妹。卷毛亦不是什么名贵的小狗，老师只见了它一眼，即决定抱它回家，关爱呵护它一生。

　　老师回来了，提了一大袋菜，煮水熬汤开吃火锅。那张木餐桌，仍是二十年前我们初去老师家蹭饭时的那一张，记忆给它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大雪纷飞的冬天，屋子里开了暖气，桌上摆了一束野雏菊，一只绘了牡丹花的砂锅，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浮着大红色的枸杞……那时老师不过三十多岁，恰如现在的我。二十载时光疾驰而过，当年的女孩子，亦早生了华发。老师仍是当年的样子，温婉、美丽，短发又黑又密，一双波光粼粼、含情脉脉的大眼睛。似乎光阴格外优待她，轻轻饶过了她。而我知道，因了老师的这一颗心，永远那么天真、温柔。甚至于，老师有时候比我们更天真，现实的利益和好处，一点不争不要。她只是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一份事，从不予索取不问回报。犹如当年，曾对一个乡下来的黄毛丫头，掏心掏肺地好。记得那时学校发一箱苹果，老师也要装一袋，跑到寝室送给我。那一袋红彤彤的苹果，在时光中散发着永恒的香气。

　　我于老师是怀有愧疚之心的。有时日子忙碌，竟至于一两个月都不去看老师一次。下班前打老师电话，她在那头大叫，哎呀，手机没电了，状如一个小女生。几分钟后，老师打过来说，充上电了，今天来家里吃火锅哦。遂挂了电话。我晓得她已经跳上汽车，在发动车子回家了。

　　再过两三年，老师即将退休。退休之前，学校安排她去档案室。一个人一间办公室，朝南，甚是安静。老师置了一个小沙发，铺了碎花垫子。桌上有瓶，瓶里有花，一室的幽香。无论何时何地，怎样的境遇，老师都会变魔法。老师那一双巧手呵，把平淡无奇的岁月，变成了人生的织锦繁华。

　　老师说，一个人的内心，映照着这个世界。内心有什么，这个世界就有什么。一个人的内心是沙漠，这个世界就是一片沙漠。一个人的内心有绿洲，这个世界就是绿洲。内心有阳光，这个世界充满阳光。内心有爱，这个世界便充满爱。

　　以前，我总觉得老师的话有点冠冕堂皇，过于矫情，而今细思，深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