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记
一只搪瓷脸盆,盆底上描着牡丹。
盛夏,祖母在灶台上忙碌。锅子里煮了一大锅米饭,盛在搪瓷盆里,略微还带点余温。祖母拿了一颗酒药,用木刀柄拍碎,碾成粉。
夏天刚来,就有穿藏蓝色斜襟布衣裳的老婆婆,背着一只布袋子,挨家挨户卖甜酒药。甜酒药是老婆婆自己做的,搓成珍珠大那么一颗。
“甜酒药要哇,甜酒药哟。”老婆婆咧着没牙的嘴,脸皱得像一枚核桃。祖母取出几个硬币,招呼我去买甜酒药。
一颗甜酒药,可以做好几搪瓷盆酒酿。
酒药拌在米饭里,米饭仍是白白的。
祖母在米饭中央挖了个洞,盖了一条毛巾,藏在衣橱里。
搁上半天,渐渐就有香气从衣橱里传出来。
小孩子的鼻子灵敏,很快就循着香气找到了甜酒酿。打开衣橱,从旧衣服堆里抱出搪瓷脸盆,掀开毛巾,凑近一看,哎呀,米饭上长出了白毛。沁出了清亮的汁液。
白米饭软乎乎的,于黑暗中经历了神奇的变化。或者是某种魔法。总之,这时候,那一盆白米饭早已不是白米饭了,它变成了甜酒酿。
祖母凉了温开水,倒入脸盆。再搁上半天,甜酒酿可以吃了。
祖母拿蓝边花碗,给我们一人舀一碗。
我们家几乎每个人都爱吃甜酒酿。不过说起来,最爱吃甜酒酿的还是我。有一次,我一个人吃了半脸盆,结果呼呼大睡。母亲见我脸红彤彤的,怎么也摇不醒,还以为我生病了,有点着急起来。
祖母说,没事,小橘子一定是偷吃了甜酒酿,过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我醒了,一骨碌爬起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喝酒。有一次单位聚餐,不知不觉,喝掉了一瓶红酒。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着我,以为我是酒神。大约是小时候吃多了酒酿的缘故,锻炼出了酒量。
不过,也有喝两杯就晕晕乎乎,脚软绵绵的,好像踩在云朵里。那多半是失恋、心情不好的时候。是自己想要喝醉,所以就喝醉了。醉了就什么都忘记了呀。醉了就不会觉得那么难受了。
醉且醉了,与白云一起醉,与落霞和孤鹜一起醉。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些愉快的不愉快的事情,何必要苦苦记忆?
那一碗甜酒酿,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记忆里发酵,滋味愈发香醇浓厚起来。
祖母去世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乡下那个卖甜酒酿的老婆婆也早已不见踪迹。
我想念祖母,想念那一碗甜酒酿了。
弟媳托人给我捎来了两包甜酒药,产自苏州。
我煮了一大锅米饭,按照几十年前祖母的法子,用刀柄把酒药拍碎,碾成粉,撒到米饭里,盖上保鲜膜。放在厨房的大理石搁架上。
女儿总要踮起脚尖,揭开保鲜膜,看看甜酒酿熟了没有。
我总是训斥她,着急啥,要有点耐心好不好。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曾告诫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要像等待一枚果子成熟那样,等待一碗甜酒酿,在时光中渐渐长出香气。
世上的事情,只有等待才会圆满。
一碗甜酒酿如此,幸福大约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