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风
小时候,自打读书认得几个字那会儿开始,我就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家里大大小小二十来只碗的底都有一个黑色的字——松。同时也知道这字是父亲姓名中的一个字。这碗底的字与平常用笔写的有点不一样,每一笔每一划都由一个个小黑点组成,摸上去有点糙乎乎的感觉,但又抹不去,洗不掉。不久,我又发现邻居家的碗和我家的碗一样,碗底都有个字,只是每家的字各不相同。这让我好奇:碗底为什么要写字?是谁写的?用什么写上去的?各家的字为什么不一样?
我开始探究。先去问小伙伴,他们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后来,我终于从大人们口中得知,字是碗店里的人帮刻上去的。另外几个问题,大人们的回答莫衷一是。
每当有机会上街,经过碗店,我就特意关注店里的动静。幸运的是,有一次营业员刻字终于被我看到了。我发现营业员刻字的工具也就两样:一根小铁凿,一个小榔头。刻字之前,师傅让顾客把要刻的字写在纸上。确认无误后,师傅便开始动手了。他一手持着小铁凿,一手举着小榔头不停地敲打凿子。这时清脆悦耳的“当当”声在店里回荡,煞是好听。看得久了,我看出一点门道:碗底凿字首先要手巧,把握刻字时的轻重力度,轻了穿不透碗底的釉,刻不上字;重了,一凿子下去,碗就成两半了。其次要心细,一旦刻错,顾客就不会买账。师傅把字刻好后,会用毛笔蘸点墨汁涂上,刻一个字要花几分钟,蛮吃工夫的。
几年后的某一天,我再次路过碗店时,听见店里传出的不再是“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而是阵阵刺耳的声音。店里师傅刻字的工具已“鸟枪换炮”,他拿着一把小电锤在刻字,电锤发出刺耳的嘈杂声。几秒钟的工夫,一个字就刻好了,速度比以前的敲敲打打明显快了许多。
长大后,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儿时那些与碗有关的问题自然解开。碗底刻字既不是为了美观,也不是什么宗教情结,只是为了区分这是谁家的碗。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碗是一个家庭不可或缺的财产。小孩子摔破碗,屁股还要挨巴掌。年前买碗是一个家庭必不可少的开支。农村人家有相互借碗的习俗,因为普通人家不可能拥有太多的碗。家里有了红白喜事或是来了客人,碗一时不够用,要向别人家借。有时借了不止一户人家的碗,为了防止还错,各户就在自家的碗底刻上一个字。而碗上刻的字,大多是当家人(一般是父亲)姓名中笔画最简洁、最具识别力的那个字。
那么,公家的碗刻不刻字呢?也刻。记得当年镇上有家很热闹的食堂,所有的碗上都刻着“二”字。什么意思呢?原来是“镇饮服公司第二食堂”简称。而最有创意、最搞笑、最具讽刺意味的当属公社食堂里的碗了。那碗底刻的两个字估计你想上三天三夜也猜不出来,是“偷来”。一开始,我觉得挺奇怪,为什么要刻这两个字呢?后来仔细想想,觉得此举不无道理。物资匮乏的年代里,私人顺手牵羊拿走公家的东西不足为奇。碗作为小东西当然也免不了被偷。食堂的用意很明显,即使你偷了“偷来”碗,公开场合也一定不会拿出来用了。偷来的东西不能用,那还偷什么?可是巧得很,一次,我在村里某家的宴席上居然看到一只刻有“偷来”两字的大碗,我便心知肚明。可见,公社食堂的这一“妙招”仍不顶用。这些碗还是逃不出被偷的厄运。
进入新世纪,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碗在一个家庭中越来越算不上什么重要的财富。即使遇上红白喜事,也不用向邻居借碗了,因为冒出了一大批乡村厨师。一旦哪家有需求,他便会带着全套碗碟上门服务。所以家里买了新碗再刻字早已没那个必要。现在的年轻人要想看到刻有字的碗估计只能进博物馆了。
碗底由刻字到不刻字,表面上是碗在一个家庭的地位由珍贵到普通的变化,折射的却是社会的发展和生活的变迁。这样说来,那刻在碗上的字,也积淀了特定的社会内容,同样算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