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
刚搬进现在住的这个小区时,住在对面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男的是工程师,女的在电力局上班。那时候,他们的儿子还在念警校,偶尔看见他,一副腼腆的样子。过了五六年,那个男孩当了警察,找了媳妇,奉子成婚,暂且搬进了父母的房子里。
于是,坐电梯时,偶尔会遇见这对小夫妻。小警察依然很腼腆,倒是他的妻子,见人就笑,露出两个酒窝。又过了一阵,那个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有一天,终于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小宝宝出生了。于是买了鲜花去敲门,见到了那个小女婴,小脸皱成一团,躺在摇篮里。摇篮上挂满了玩具,随风叮当作响。
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住在禾平街时,女儿刚出生,也有邻居过来探望。那是住在楼上的一对老夫妻,公公七十多岁,婆婆六十多岁。在我们装修房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住在那里。我们把装修包给一个“游击队”,自己懒得去,于是婆婆主动充当了监工,每天去房子里转一圈,盯着工人干活。
后来,我们在那个房子里结婚,怀孕,生小孩,就像现在住我们对面的那对小夫妻。我在想,人生多奇妙,由于住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才得以遇见那个地方的一些人,世界上的另一些人,就此错过。
冥冥之中,一定有所谓的缘分在。譬如住在我们楼上的公公和婆婆。自从生了女儿以后,几乎每天,他们都会下楼到我家转转,逗弄逗弄小家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她咿呀学话,公公笑得像一尊弥勒佛似的。婆婆拿了火龙果、水蜜桃,往女儿小手里塞。婆婆信佛,家里供了观音像,女儿见了煞有介事地磕头,并且念念有词,说让菩萨保佑她当个聪明宝宝之类的,婆婆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这样的日子亘古悠久,仿佛一直可以绵延到时光尽头。
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女儿长大了,房子变得有点局促,想换个大一点的,不过得先把房子卖掉。于是写了一张售房广告往楼道里一贴,谁知很快就被揭了去,当天晚上就有一对小夫妻过来签订合同。婆婆知道了,气急败坏来找我们,说是要买新房子钱不够,可以跟她说一声,她借我们,这房子不能卖。说完眼睛红红的。我心中一暖,安慰婆婆说,以后我们一定会经常回来看你们。但我知道,这个许诺,多么空洞。
我们搬走不久,公公的身体就迅速垮了下来,说是做梦梦见小家伙。带女儿去看他,谁知他躲在里面,说是见了小家伙更难过。以后又不能天天见,不如不见。我们只好苦笑着回家了。心想,老人家真是难弄,非亲非故的,本来就犯不着太过于亲近。
很多年以后的一天,我整理旧电脑,看见拍的一段录像:公公笑嘻嘻地坐在我家客厅沙发上,他的目光不时朝屏幕外的我看一眼。我忽然有点心虚,想到自己当时实在是太过于残忍。对于暮年的公公婆婆,女儿是他们唯一的寄托与念想。他们在女儿身上,得到乐趣与希望,而我们却毫不留情地弃他们而去,这对他们不啻于一个天大的打击,难怪公公后来得了抑郁症。然而,年轻的时候又怎会明白这些,纵然有些明白,亦佯装不明白,狠狠心就掉头走掉了。
现在,禾平街只剩下婆婆一个人了。那些旧时的街坊邻居,大多已经搬走,后来搬进来的新邻居,大半也是婆婆所不认识的。黄昏中,我们在小区楼底下,看着曾经住过的那一间屋子,窗户上亮着灯,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走上三楼,婆婆的屋子仍旧收拾得很干净,茶几上摆着放了荔枝、火龙果的果盘。保姆给我们沏了一壶茶,女儿规规矩矩地坐在木沙发上。
婆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小家伙变成大姑娘了,婆婆快要不认识了。顿了一下又说,要是公公在,会有多欢喜。说着就有那么一点落寞。婆婆的腿脚已经不太便利,有一次自己下楼,从楼梯上摔下来,幸好被楼下新搬来的邻居看见。后来只好雇了保姆,上楼下楼陪着她。婆婆叹了一口气说,人老了,不中用了,狗都嫌弃。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初见婆婆时,她大约六十七八岁,满头乌发,看起来顶多不过五十岁光景。一晃,她已经是快要八十岁的老人了,佝偻着肩,头发花白。时光流逝,徒留她一个人在那个房子里,守着寂寞与冷清。世上最亲爱的那个人已经离她而去。她的旧时邻居,亦一年中难得抽空回去看她一趟。稍坐片刻,就摆出一副万分忙碌的样子,起身与她告别。
有时候,人实在不必在感情上对别人投入太多,寄予太多的期望,无论朋友还是邻居。不然有一天冷不防友谊的小船翻掉了,又让我们情何以堪。
婆婆后来不再结交新邻居,偶尔与我们打电话,说话的口气亦是淡淡的,恐怕她也是明白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