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风
煤油灯放在墙洞里,昏暗,灯光有些晃动。灶屋的方桌上,摆放着几只粗瓷大碗,里边的菜黑乎乎的。有炒苋菜、炒螺蛳、蒸马兰头干、霉干菜,还有难得上台面的雪菜炒猪肝。一家人开始吃晚饭,米是冬霜米,吃起来有股霉味。不善喝酒的父亲,不知哪来的好心情,倒上半小碗黄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咪着。继母怕我去夹那猪肝,照例向我一个劲地眨着白眼。我心领神会,也很知趣,碗上夹些马兰头干和霉干菜,悄无声息地离开桌子,到外面抬饭碗吃。这是我10岁那年的某一个黄昏,全家吃晚饭时的原初印象。
解放初期的农村可以用“贫穷落后”四个字来概括。随着生产的发展,农民的生活渐渐得到改善。在正常年景下,虽达不到丰衣足食,但基本上能吃饱肚皮。农民是最会过日子的,并不宽裕的生活,让他们学会精打细算。除了农忙时节,早上以吃粥为主。桌上几只或大或小的蓝边碗里盛满热气腾腾的粥。多数是白米粥,有时加入一些蔬菜杂粮,煮成菜粥、豆粥、番薯粥等。至于过粥菜,盆子里几片咸萝卜干、几根霉干菜或酱黄瓜就对付过去了。中午的白米饭,粒粒珍珠似的。对干了一上午农活的人来说,那简直就是一种享受。菜可以不讲究,饭一定要盛满、拍紧,还要堆出尖来。吃起来如同风卷残云,饭碗一空,马上再盛第二碗。晚上有时喝稀,有时吃干。但许多时候吃的是炒米饭,先把米在锅里炒一炒,然后加水做成饭。这样的饭,因米粒膨胀,看起来量是多了,味道也很香,但极易消化,所以饿得也快。当然有时也会改善一下伙食,比如麦收后会包上一顿馄饨,也会做面条吃。自己动手做的杜做面,宽宽的厚厚的,吃起来既有嚼头,又有一股特别的麦香味。
地头田间,人们嘴巴一空,少不了要谈吃的,歇烟时也少不了去家里找些点心吃。所以,农家饭镬的蒸架上是不能空的。有时蒸上几只毛芋艿或洋山芋,剥去皮,蘸上少许盐巴,咬一口,糯糯的;有时蒸上几块番薯或南瓜,香甜可口,别有味道;有时蒸上半蒸架麸皮粑粑,虽粗糙,特耐饥。最有意趣的是蒸露粟(玉米棒),一边走一边啃,像吹口琴似的。实在没有东西可吃,在碗橱里抓一把炒蚕豆也成,或舀半碗面粉,加水掏成糊状,用汤匙逐一投进滚水里,不消一会工夫,一碗热腾腾的面疙瘩就进了肚解了馋。至于一些上好的点心,想享用是要有理由的:撑腰糕——二月二;青团子——清明节;粽子——端午节;月饼——中秋节。而米糕和肉馅粑粑,一般要在过年、办喜事、孩子满月或做客人时才有机会品尝。
农民的自留地,是一个家庭的蔬菜基地,什么都种。所以他们餐桌上的菜肴也是五花八门的。豇豆挂满棚了,采一把,用手掐成寸把长,灶口生一把火,一炒一焖,就可出锅;茄子见长了,或切成滚刀块炒着吃,或在饭镬上蒸熟,放在铜勺里用菜刀捣烂了,放些酱油,再浇上个“油屁”;青菜绿满园了,随时都可去割上几棵,炒好端上桌,青翠欲滴。餐桌上的时鲜蔬菜通常还有:姜丝炒青南瓜、咸芥菜炒竹笋、酱炒羊眼豆、盐煮青毛豆、清蒸萝卜片、炒地蒲以及丝瓜汤、冬瓜汤等等。还有冬天的咸菜卤烧油菜秧,不用油,喷喷香,这是家乡女人们的一大发明。至于野生的荠菜、马兰头、阿姆芹、蛤蟆叶、地滑塌(地衣)等,更是大自然的馈赠。
那时候,几乎每家的屋檐下都有一个酱甏和臭卤甏。什么东西都可以酱着吃,黄瓜、生瓜、茄子、萝卜……这些东西只要酱上一夜,吃起来格崩生脆。什么东西都可以臭着吃,豆腐、豆腐干、冬瓜、毛豆荚、苋菜梗……这些东西臭中有香,香中带臭,味道最是独特。
家家都有腌菜缸。青菜、雪里蕻菜、瘤芥菜、萝卜、大头菜都可以入缸腌。菜腌起来保存期长,食用也方便,吃饭时用手在桌子底下摸一把就装满一大碗。村里人喜欢咸味,他们相信,多吃盐有力气。
餐桌上除了蔬菜,也时有荤腥。有一个时期,为了割所谓的“资本主义尾巴”,养家禽是限量的,但我们村的干部执行中还算灵活,鸡鸭一人可养一只。所以像调散蛋(水蒸蛋)、韭菜炒鸡蛋这样的菜,桌面上也常能见到。晚饭过粥也时有咸鸭蛋。不过,一只咸鸭蛋是要一劈四的,一人只能吃一小叉。咸鸭蛋的蛋黄冒着金黄色的油星,味道最好,十分诱人,但蛋黄往往不居中,根本劈不匀,想吃蛋黄多的那一叉,就看筷子的动作快不快。
春天,有酱肉炒青菜;夏天,有咸肉烧冬瓜,但那肉总是切得薄如纸片,并有边角微微卷起的情状。鲜肉是难得一见的,除非过年过节或办红白喜事。当然,家里来了客人,也会去供销社的肉店里割点肉或杀上一只鸡。一般情况下,只杀公鸡,因为母鸡是留着生蛋的。会捕鱼捉虾的人家,或去田头钓黄鳝,或在傍晚用赶网在河边赶几网。在这个鱼米之乡,只要自己肯动手,尝个鲜、打个牙祭那真叫“小菜一碟”。再不济事的,随便到哪个河埠头的河桥石上,摸几把螺蛳,或剪去屁股,来碗酱爆螺蛳;或滚水里一烫,用针挑出肉,来盆螺蛳肉炒韭菜,不仅好吃,也算是开了荤了。
我是个乡下人,吃了足足二十年的农家饭。对农家饭的记忆,不仅是我留在舌尖上美好滋味记忆的一部分,也是对普通平凡人生的记忆,对曾经的痛苦和欢乐的记忆,更是对一个年代、一段历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