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烂鼻头。
我曾仔细观察过他的鼻子,一点问题都没有,端端正正的,略微有点发红。可冬天里,谁的鼻头不红呢?倒是他的耳朵长冻疮,从冬到春,风吹裂的日子,总血糊糊的。他似乎很爱笑,见着谁都笑。一笑,眼睛成了一弯月牙。
我也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
也许是因为他叫我小名时,总带着那么点亲昵,在红字后面拖个尾音。在他笑意盈盈的眼波里,显得余韵袅袅,意味悠长。他曾开玩笑说,要把二儿子“嫁”给我——作为长女,我妈早说过要招女婿的。他那天戏谑我,窘得我的脸赛过西边的夕阳。于是,我决定不喜欢他了。可第二天他照例韵味十足地喊一声“阿红——”,配上一弯笑意,我就原谅了一半。另一半,当他的担子放下,我那么点东摇西摆的决心就随着扑鼻而至的浓香,被涌上来的口水淹没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我早已记不清他那副酱鸭担子具体是什么模样,好像有一个锅子,里面是熟食,另一边是砧板和刀具。斜阳里,他挑着担子,喊上一嗓子“酱鸭豆腐干要勿——事件(嘉兴方言,即什件,指鸡鸭内脏)两块一个!”
我最喜欢他的“事件”,鸭胗,鸭肝,外边用鸭肠紧紧捆住。煮的时候跟鸭子一起下锅,浓郁的汤汁完全浸入其中。他细细地切成薄片,装进我递过的白瓷碗中,洒一小撮葱,再舀一勺汤,香味瞬间就弥漫开来。每次我都想趁着把碗端进屋的空档,偷偷吃一片,可他码得太整齐,缺一片就会露出马脚,只好盼着他下次装盘时弄得凌乱些。
如今已很少看到这样的“事件”了,每次吃鸭胗鸭肝,虽然也切成薄片,装在更精致的白瓷碟中,但嚼在嘴里完全不是儿时那种味道。
哪种味道?鸭胗的脆,鸭肝的糯,鸭肠的韧,酱鸭的鲜,桂皮的香,冰糖的甜,有弹性,有韧劲……一切妙不可言。
只是可惜,这样的美味是奢侈的享受,母亲在双抢时才舍得给我两块钱,叫我买一副改善下伙食。他大约是算准了开饭的点,也算准了双抢季节大人们忙得没时间弄菜,当他的吆喝声响起时,很多跟我一样的孩子,都拿着碗跑向他。他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擦擦手,然后一个个切好装好。完了总不忘叮嘱一句:当心,碗端牢。
以母亲的节俭来说,“事件”和酱鸭自然不会经常光顾我家,但他的豆腐干要便宜许多,一块钱能买五块,两块钱就可以装上一小碗,汁多味浓,油漉漉的。在那个缺少脂肪,没有多少油水祭五脏六腑的年代里,不啻是种绝美佳肴。最让我兴奋的是,如果有碎了的豆腐干,他也会白送一片两片的。尤其是卖到最后,兜底去的话,连汤带碎屑一股脑儿全给了你。那是捡到一笔大财富的喜悦。
记得有一年暑假,父母开船去了,家里只剩我和妹妹。不知道是不是遗传了母亲的节约,姐妹俩居然每天吃桐乡辣酱拌饭——那酱是开春时家里造楼房剩下来的。爷爷看着我们摇头,再这样吃下去要成瞎子的——他说夏天吃辣椒伤眼。村里人除了夸赞,都劝我们买点烂鼻头的豆腐干吃,否则营养不良了。我和妹妹终于拿着碗来到了他的摊子跟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出错,把一块钱的豆腐干数成了六块。我朝他诧异地看,他却好像浑然不觉。只是,他笑得那弯月牙更弯了。
后来,忘了是哪一年,他的酱鸭担子便不再出现在小村子里。再后来,母亲说他跟着儿子去了城里。
长大后,我吃过很多地方的酱鸭,有名的,没名的,真空包装的,现场制作的,蜜汁的,咸香的,可总是不及记忆里这副担子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