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花是农村孩子的天性。记得小时候,伙伴们都喜欢到田头赏花、采花。春天一到,满田畈的油菜花、紫云英,任我们采摘。房前屋后的桃花特别艳丽,院子里的栀子花香气扑鼻,诱得我们小手发痒,大人不让采,我们就偷着采。
最让我心动的倒不是那些种养的花,而是野生的蔷薇花。它们有的长在荒坡野地,有的爬上老屋的院墙。我也说不好为什么偏偏钟情于野蔷薇,反正那开放着的密密层层的粉红色小花朵,很让我着迷。我常常走近它们,贪婪地吸着随风送来的阵阵幽香。蔷薇一茬一茬地开着,花季比桃花、玫瑰更长。野蔷薇枝条上长满刺,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用洁白的花瓣按在伤口上,血也止住了,痛也不痛了,欢快的笑声飞出心窝,飞向旷野。
村子里有户人家的院墙上开满了野蔷薇。院墙很高,主人很凶,我们轻易采不到那里的花,心里就来气,觉得花也欺负人。其实墙上的蔷薇不是霸道,也不是欺负人。它们像人一样,只不过想往高处走一走。它们的适应能力很强,有一点土就能栖身。它们把根扎进墙缝,像怀揣着使命似的,给破败的院墙以风景和安慰。
野蔷薇是极其平凡的一种花木,如果刻意要从它们的形象中寻求超凡脱俗的启迪,将会一无所有。只有以生命的眼光亲切地注目它们,也许会有所发现。在我看来,这些野蔷薇其实是有想法的。它们虽然出身卑微,家族里的很多兄弟姐妹无法离开荒坡野地、沟壑篱角,一辈子死守在那一亩三分地上。但是,只要有机会,它们不安分的心就会飞起来。随着飞禽,随着走兽,随着风力,终于站到高处。
我仔细观察院墙上那些牵丝攀藤的野蔷薇,那些粗壮的枝条是从地上长起来的,它们的主根扎在地下。我明白,野蔷薇爬得再高,也离不开土。就像我们人一样,走得再远,也难离故土。野蔷薇和地里的庄稼一样,也是从小处开始,逐渐浩荡的。无论是长在荒坡野地还是老屋院墙,开始一簇一簇,然后是一方一方,最后是起伏荡漾,成为风景。因为有了这芳香四溢的野蔷薇,才使得寒碜的乡村有了某种诗意和意外。
走近一丛野蔷薇,就如同走进了一篇土地的散文。野蔷薇花有红的、白的、粉红的,但并不鲜艳;野蔷薇花很香,但并不浓郁,跟土地的朴素和低调相似。从泥土里走出来的花木,总带有泥土的基因。它们很少喧哗,这也近于朴讷的农人。都是从土里走出来的,一个叫草木,一个叫草民,一样的姓氏,一样的品行。连它们的种子也是,多是泥土的色调。每次走近野蔷薇,总有一种感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警示,真是天道循环的大道。苍苍者天,茫茫者地,野蔷薇的偃仰沉浮,顽强与不屈,不仅让我看到了生活中的美,更让我感到了世界的生意。
我曾有过移栽野蔷薇的想法,打算种在屋后那块地的西头,那儿正好是一处坡地。但祖父不让种,说这东西牵丝攀藤的,又浑身是刺,怕引来蛇虫百脚(蜈蚣),不安全。祖父说这话时,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只好作罢。就在祖父患恶疮死后骨殖入土(棺木换成骨殖甏重新下葬)的第二年,在他的坟头上竟然长出一簇野蔷薇。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来路和因果。看来野蔷薇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生生死死,循环不息。
天色渐暗,周围的树木花草已逐渐模糊起来,只有祖父坟头上那簇野蔷薇,还坚持着清晰的轮廓。从枝叶的间隙中望去,是河水的点点波光,在几条小船的剪影之间凌乱地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