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风
一九六三年的夏天,我在乡下的一个老宅里降生。
老宅位于一个名叫丁家桥的自然村落里,它是当地唯一全封闭的庭院。至于建于什么时候,就连我的祖辈们也说不上来。
老宅坐北朝南,二十米左右见方。前后共有三进房子,分下场、上场和后埭。院落的东西两头各有几间横屋,将三进灰瓦黛墙翘屋脊的房子连成一个整体。里面居住着五户姓范的人家,二十多口人。人们习惯叫它“墙门”。
老宅东、南、西三面各有一道墙门。墙门所在的这间屋子属于公共过道,一般情况下不放什么东西,以方便行走。由于老宅前面还有一户人家,所以尽管南墙门较大(有六扇门),但平时进出院子时人们都不走南墙门,经常走的是东西两个墙门。东墙门只有一扇大门。西墙门比较宽敞,是人们上下河埠头的必经之地。
最南面的一进房子被称作“下场”。下场的房子和上场的比起来相对低矮一些,除了最西面的一间被叔叔家用来做卧室外,其余几间被各家用来做猪羊圈或仓库。下场与上场之间是一个大的稻场。稻场的上空横七竖八地拉着各家晾晒衣服的铁丝和绳索,地上堆着各家的草垛和杂物。
上场又叫“厢屋”,共有五间,都是“九路头”(屋顶有九根檩条),空间很宽敞。每间都有六扇门,中间两扇是大门,东西各有两扇边门。四扇边门平时都是关闭的。原先每家厢屋的后半间都有一个小木板搭成的小阁楼,俗称“家堂”(主要用途是摆放祖先的牌位)。文革“破四旧”时,“家堂”都被“造反派”拆了。五间厢屋归属四户人家,五爷爷家人多,居住最东面的两间。小爷爷家、我家、四爷爷家则居住在西面的三间。厢屋既是厨房间,又是吃饭间和杂物间。每间厢屋的廊下是贯通的。下雨天,走廊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上场和后埭之间有三个天井,分归三户人家。其中我家的天井最小。每个天井的四周都有阶沿石围着,留着排水的阴沟,中间地上铺着方砖。所以即使是下雨天,天井里也不会积水。
后埭的房子都是“七路头”,比厢屋小了不少。这几间房子便是各家的卧室。卧室之间虽有内墙,但隔音较差,一家人讲话声音稍大一点,隔壁两家都能听到。记得儿时,我常趁刚躺下的这段时间和隔壁比我大四岁的堂叔对唱“革命样板戏”。因为后屋都没有窗,只有一扇门,所以为了让屋内亮堂一点,每间屋子的顶上都开了一个天窗。由于通风不好,加上那时人们都使用马桶,所以后屋里面的空气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老宅大大小小的近二十间房子中只有两间半属于我家,一间厢屋、一间后屋,那半间就是天井里一个有屋面的过道。厢屋间比较大。前半间摆放着八仙桌,面盆架子和一些农具。后半间搭有一只灶头。后墙边有一扇边门与天井相通。天井里搭着一个低矮的鸡棚。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拿着“推灰耙”(一种用来扒灶膛草木灰的工具)弯腰探头扒鸡棚里的鸡蛋。
老宅里没有我家养牲畜的房子,父母想办法,在离西墙门不远处搭了个草棚。
然而,老宅毕竟老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厢屋东西两头的山墙已明显向东倾斜,不少地方有了裂痕。为防止出意外,有一年,大人们叫来了一支工程队牮房子(用现代话说就是给房子纠偏)。师傅们用专用工具——“洋牮”(类似电线杆攀脚线那种装置,一只可以调节松紧的铁钩子,两头系着钢丝绳)将每根柱脚斜拉住。随着几十只“洋牮”上的螺丝一点一点地被拧紧,所有厢屋的屋架似乎都发出了“吱哩嘎啦”的响声。那几天,老宅里所有的人都有点儿紧张,生怕房子会倒下来。
每逢下大雨,各家屋顶有时会下“小雨”。此时,钵头、面盆、脚桶等全都成了接雨水的工具。待雨过天晴,经常会看到各家男主人借着梯子爬上屋顶给房子“捉漏”。偶尔,我也会爬上屋顶,可不是为了“捉漏”,而是“维修”广播线。那时的广播线只有一根铁丝,入户接口处经常生锈,造成广播不响。我拿了剪刀刮去接口处的铁锈,广播就响了。
多少年来,老宅里的几代人一直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望相助的平静生活。今天哪家炒豆了,明天哪家做粑粑了,不论多少,院子里的每个孩子都能吃到一点。由于那时没有电扇,所以夏天的傍晚,稻场上最热闹。各家都把饭桌搬到了稻场上,吃饭、纳凉、拉家常。有时天气实在太热,几个大人干脆卸下门板,支起蚊帐睡露天觉。特别是1976年的那个夏天,大伙得知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吓得都不敢在屋里睡了。
叫人没想到的是,老宅会有被拆的那一天。 叔叔是个精明活络的人,家庭副业搞得不错,手头有一些钱。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随着三个孩子的长大,他意识到一间横屋和一间卧室已经不够住了,萌发了造新房子的念头,并着手开始拖建筑材料。1976年下半年,叔叔把两间老房子给拆了,在离老宅东面两三百米的地方造了三间平房,开创了我们村坊造新房的先河,一时引起轰动。
接下来的几年里,五爷爷、小爷爷家陆续把属于自家的几间老房子拆了,在异地造了新房子。看着他们都建起了新房,父母也憋不住了,开始谋划造房子。一九七九年,我家拆掉了天井和后屋,在叔叔家旁边造了三间平房。厢屋之所以没拆,是为了给祖母居住,因为我家的新房子建在祖母居住的草棚地基上。当然,各家在拆房之前都达成一个共识,凡是两家之间隔墙上的木头柱脚和砖块双方平分。
就这样,没几年工夫,老宅这么多的房子就被拆得只剩四爷爷家孤零零的两间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四爷爷家的大儿子要造楼房,这最后的两间老房子也被拆了。
老宅,从此灰飞烟灭。
我在老宅里度过了整整十六年的少年时光。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老宅的影子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感叹,如果当年老宅不拆一砖,不揭一瓦,保存到现在,也该是不可多得的历史文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