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情　

　　姜黄，这两个字有股子辛辣气。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这个颜色的？这大约要追溯到念小学的时候。母亲去城里给我买了一件夹克衫，可两面穿，一面姜黄，一面淡紫。不知为何，我只穿姜黄的那一面，大约是因为面料柔软的缘故。淡紫的一面，油光光的，摸起来有点像雨衣。我到现在还是不喜欢那种油光光的料子。

　　就像我喜欢的颜色，总是偏向冷色调，蓝啊白啊灰啊。大约我这个人，本性亦是偏冷的。我不喜欢与人有太多的交集。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一句话深得我心。我亦不喜欢那种表面的热络。若是自己的心里一点波澜都无，那么，真的不必与那个人装出有故人知交的情谊。

　　除非自己真的动了心。春心萌动，是在几时？仿佛已是很久的光阴。为了那个人，坐了大老远的火车，跑到一座遥远的城市。可是碰了一鼻子灰。那个人说，对不起，吃了饭，我就送你回去吧。那顿饭，吃的是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

　　后来看书，看到胡兰成与范秀美同居，爱玲去找他，回去时，一个人伫立在岸边，涕泪良久。我想，那颗心是冷到了冰窟里，可终究仍是放不下。就是喜欢他啊，有什么办法？

　　一颗心大概是年纪愈大愈不会动情。大约是因了荷尔蒙之故，又或许，一个人若有太多的爱恋，等到年老要离开这个世界之际，自是一万个舍不得。于是，便只好教这一颗心散了、淡了，渐渐地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情到最后，亦是一点一点地熄灭了火焰。

　　记得那年冬天，他刚买了一个尼康相机，找我当模特。翻箱倒柜，几乎把所有的行头都找出来，堆在床上。试穿了半天，终于选定一件姜黄色的毛衣，搭配一条黑色直筒裙。

　　拍摄的场地，是我家前面的一片河滩，荻花白了，皑皑似雪，那一帧旧照片上的女孩子，短头发，大眼睛，下巴尖尖的，皮肤白白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回眸一笑，山河皆醉。他亦醉了吧。

　　那时，他下了班，就去菜市场买菜到我家，钻进厨房。有时买螃蟹，有时买虾，用清水煮熟了，切了姜末、酱油和小红辣椒当调料。小红辣椒吊鲜，这是他告诉我的。现在，厨房的冰箱里，他常年备着一把小红辣椒。冬天到了，就切两个小红辣椒放酱油里，蘸白萝卜吃。

　　有一次，从储藏室的抽屉里翻出一本相册，看到他给我拍的那些旧照片。问他，那时候我真有这么美吗？他说，现在还是很美啊。这大约是我听到的他说的最美的一句情话了。仿佛被小红辣椒辣到了眼睛，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那旧日光阴，十几年以后，再翻出来，仍有淡淡的喜悦。

　　我问他是否还记得那件姜黄的毛衣。他说，怎么不记得。第一次见到一个女孩子，把姜黄穿得这么好看。那是因为喜欢，情人眼里出西施。喜欢一个人，说话时，眼睛里都会闪烁着光芒。我想，会不会因为他眼中的光芒，令相机拍下的那个女孩子，忽然变得好看了呢。

　　有时候，我们心底有温暖、眼里有光芒，可是并不自知，似水流年，就这样从手指缝里一天天流掉了。

　　初冬时节，银杏叶落满地，穿了一件姜黄色的羊绒大衣，从树底下走过去，恍若走在一个梦里。

　　三塔那边，银杏树尤其多。落叶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又一层，仿佛铺了一条绒毯。走在绒毯上的，是抱着玩具熊的少女，和她的少年。两个人踮起脚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呵，青春是这样的鲜亮可喜。

　　一个转身，少女变成少妇，手里牵了穿花裙子的女孩，从光阴深处跑去。从光阴深处走来了一个老者，须发皆白，捡起一枚银杏叶。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幡然顿悟。

　　万物既有兴，就有亡。兴亡相存，悲欣交集。

　　一生中的光阴亦已差不多过去了一半。仿佛只是一个瞬间，小半生都过去了呀，山河岁月，绵绵浩荡，到最后不过是一场清欢，一场雪。

　　银杏叶上覆了雪，薄薄的，凉凉的，细细的，冷冷的。素心清白，说的大约就是银杏与雪。

　　那淡淡的姜黄色。薄得如一片脆纸，风一吹，就漫天飞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