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人,对枇杷最早的认识,来自枇杷露。
小时候,感冒了,不停地咳嗽,母亲就从药房里买来枇杷露让我喝。淡淡的褐色稠汁,微甜,入口有糖的感觉,比感冒药好吃,所以,一口气能喝一大瓶。彼时,我还不知道南方大地上还有枇杷这种植物,因为我的视野范围里,除了槐树、白杨、柳树,就是果实可食的杏树、桃树、苹果树。及长,才知道枇杷是中国南方极普通的一种植物,药店里那些“枇杷膏”、“枇杷露”、“枇杷糖浆”就取材于它。
再后来,迁居南方,与枇杷才有了真正的相遇。
有一年,去塘栖古镇玩,正是枇杷上市的季节。这是一座坐落于古老运河南端的古镇,本来就游客如织,枇杷的成熟让游人更加多了——有很多游客加入到采摘枇杷的大潮中。我就是万千游客里的一员,逛完古镇,站在人挤人的广济桥上看了一会风景,就找了一户人家去摘枇杷:交了若干小钱,管吃,管摘。最后的收获,除了拎着一篮子枇杷回家之外,我还见到了枇杷树,在枇杷园里穿行了整整一个下午,这对于一个北人来说,还是有点纪念意义的。就是这一次,我知道了枇杷树的与众不同,它秋天开花,冬天产蜜,初夏结果,是南方大地一年四季里第一个成熟的水果,拉开了南中国的水果大幕。
渐渐地,枇杷吃多了,也能分辨一二了。最后的结论是,我发现自己偏爱苏州东山的白沙枇杷。苏州东山、杭州塘栖以及福建莆田,是我国的三大枇杷基地——这三大产地的枇杷,我已吃过两款,如此一想,人生也没有白活。世间枇杷多,而白沙枇杷唯东山有。据《吴县志》载,十世纪中期,太湖洞庭山一带就开始栽植枇杷了。明代王世懋在《学圃杂疏》有“枇杷出东洞庭者大”的句子。据苏州的朋友讲,枇杷的分类可多了,一本书也写不完。大体上有白沙、红沙两大类,具体到品种,有照种呀青种呀水白种呀的,一时分不清。但我能分得清的是,东山的白沙枇杷,皮薄,肉白,汁多,入口甜而不腻,以致有一个“金银蜜罐”的称呼。
尽管这名字听起来有点俗气,但实际上枇杷是清雅之物,宜入画。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沈周画过好多次白沙枇杷,有一幅《枇杷》,他画得简洁,款曰:
有果产西蜀,作画凌早寒。
树繁碧玉叶,可叠黄金丸。
读古画,见过不少人画枇杷。吴昌硕的《湖石枇杷图》,齐白石的《枇杷扇》,都是性情之作,能勾起人的美食之欲。但枇杷在苏州东山,已不仅仅是味蕾之欢,而更是一座古镇的历史记忆与胎记。有一次,在陆巷古村的惠和堂的照壁上砖雕之作《九狮图》里,就见到了枇杷和山雀的图案——忘了说,古画里有枇杷者,则多山雀。
吃枇杷,宜读旧帖,亦宜读元曲、明清小品,更宜读清末海派画家的作品。读着读着,日子就过去了。人世间最不可负的是闲散时光,倘若在初夏,一边吃枇杷,一边翻翻闲画,也是一段逍遥的时光。江南的初夏不可错过,因为你一旦错过,迎面而来的就是难耐的燠热了。
去年夏天,有一个下午,我正在小院里吃白沙枇杷,儿子从北方打来电话,说他养的五只蚕都结茧了。犹记得前些天回乡,还跟他一起去山里采桑叶。时间过得真快。吃枇杷也得赶快,前前后后也就半个月的时间,枇杷就落市了。枇杷来到人间,短暂得像一场风一般的爱情,常常令人惆怅。
接完电话,忽然想起“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