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还剩下多少?早已过了鲜衣怒马的年纪,说老就老了。第一次照见镜子里几根白头发,从头顶心冒出来,甚是惊心。等到一茬皆白的时候,也只好认命。
小时候我却不肯认命。堂姐的婚礼,我固执地要穿一条红裙子,小镇上买不到红绸,托姑姑从城里买。找了宋师傅,连夜做好。第二天穿上,折痕还是新的。那是我一生中穿过的最美丽的裙子,觉得自己比新娘子还美。
长大以后却很少穿裙子。最爱穿的是棉衣棉裤,越朴素越好。一双烟灰色的牛皮鞋,穿到磨白了,仍不舍得扔掉。什么高跟鞋、水晶鞋、鱼嘴鞋,统统不再穿。因为实在太累人了。大红色更不会穿。一律黑、白、灰,顶多还有一点蓝和绿。越低调越好。有一次去逛街,一家小店老板娘瞅我一眼说,没有适合你的。她家的衣服,都是铆钉、流苏、绣片,女人味十足。那个老板娘,描着眉,涂着艳丽的口红,长了一双马脸。
我后来再也没去那家店。不喜欢的地方,可以不去。不喜欢的人,可以不见。不愿意再敷衍了。
曾经那么讨厌和弟弟挤在一个房间里。靠墙两张木板床,一个衣柜,柜子顶上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父亲夜里总是来巡视,瞅瞅我和弟弟有没有偷看电视。遂把电视机拧到最暗,勉强看得出屏幕上黑白的人影。大约是这个缘故,后来眼睛才坏掉了。
那个房间的顶上没有铺楼板,只盖了一层瓦。刮风的日子,灰尘从瓦缝里吹下来,落得到处都是,被子上也掉了薄薄一层,简直懊恼极了。于是祈祷老天爷不要刮风。老天爷却不管。西北风、东南风,一年年地照刮不误。
现在总是梦见那个旧房间。真奇怪,人总是梦见过去,唯独梦不到现在。在梦中,风仍在呜呜地吹,灰尘一直在不停地落下来。
毕业以后,爸爸就拆掉了旧房子,造了一幢两层小别墅。新房子造好以后,我和爸爸一起去天凝镇买油漆。那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镇上有一些古老的房子,老人们倚在墙角晒太阳。大概他们一生中只剩下晒太阳这一件事情了。
我们走得饥肠辘辘,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那家油漆店。回来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我和爸爸坐在街边的小店,一人吃了一碗荠菜馄饨。那是我吃到过的最好吃的馄饨。
买回来的油漆,竟然是天蓝色的。于是只好把房子漆成天蓝色。我家的房子,成了村子里最显眼的一栋房子。汽车经过村庄的时候,许多人会指着喊:“看,那边有一栋天蓝色的房子。”有人问路,问到我们村子的时候,也会说,就是有一栋天蓝色房子的那个村子。
我居住的小村子,叫栖真村。村子里有一寺庙,取的是和村子一样的名字。说是从前有个名字叫宝月的和尚云游至此,看到此地地广境幽,足可栖真养道,遂在此地建了寺庙。那寺门前有两株银杏树,树龄四百多年,是村里最古老的树。小时候我常去树下捡银杏叶子。寺庙里的和尚都认得我。有个和尚,我记得是邻近村子里的,有妻有儿,喝酒吃肉。我们叫他济颠和尚。后来农民画家缪惠新当了村支书,重修了大雄宝殿。我带朋友去过几次。站在银杏树下,我在想,那个济颠和尚,那个捡树叶的小女孩,去哪了呢?
念师范的时候,一个人坐中巴车到嘉兴,再转两趟车。有一次,村子里一个婶婶问我:“小橘子,你一个人去外面害怕不害怕?”“怕啥?”我笑着问她。“小偷骗子坏蛋啊!”我听了真是莞尔。我说:“婶婶,你说的那些坏人啊,我可一次都没碰上。”
也只有年少才无忧无惧。现在的我,反而没有那时的勇气了。是不是年纪愈大,心愈会变得柔弱,而不舍与牵挂也愈来愈多。
现在的我,早已是村子里嫁出去的女儿。回来时亦是一个宾客。每次回去,就由爸爸做一桌子菜(若是妈妈不放假的日子)。吃过午饭,爸爸去楼上睡午觉。我躺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看小说。我抬头看窗外,看光与影一点一点移过院中扶疏的草木。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一刹那九百生灭,而所有的光阴,不都是刹那么。从前那个见了人不肯说话的女孩子,现在,看见村子里的一个老婆婆,也会跟她闲聊片刻。
我想,世界上最迅疾的东西,一定就是光阴了。
村子里许多人和物都不复存在了。只有那株高大的楝树、屋檐下的一只水缸。爸爸养的一窝芦花鸭、白毛鸭。一只狗。一畦碧绿的青菜、毛豆和萝卜。还有一亩水稻。仍譬如昨日。秋阳下,稻浪起伏,似金色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