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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年
2016年2月19日 09:28 来源: 嘉兴日报 钱红莉

  在乡下,过年要从腊月开始。也没什么可隆重准备的,基本上扫尘浆洗,余下的就是准备吃的了。

  那么贫瘠的年月,能准备什么些吃的呢?无非给孩子的零嘴——炒米糖、山芋角子、粃角子、麓谷泡子(吾乡把玉米叫做麓谷泡子),还有就是炸小扎……后者记得牢,是因为每年我妈妈都愿意做,过程极繁。面粉里加点糖精,先发一发,然后逐个擀成条,再用刀切成圆滚滚的小手指长短的细条条,投油锅里炸,吃在嘴里,脆,香,甜。每回做小扎,我妈妈都要掺进去一些挂面头子,齁咸齁咸,再与糖精一中和,真的不是太美味。我总是央求:妈妈呀,你这回能不能不要再掺挂面头子进去了啊!她聋了似的,置若罔闻,搞得我们家的小扎,总没有别人家的好吃。

  记忆里的腊月总是晴天多,拆被洗被,是重头戏。垫的毯子,盖的老布被里,缎子的被面,都拿到河里洗,用翘嘴的棒槌一声叠一声地捶打,直洗得青丝欲滴。我一直喜欢毯子,上海产的,粉色的底上绣牡丹花,牡丹枝上或蹲着一群喜鹊,或是几只彩凤,尾巴拖得老长。这毯子特别结实,垫好几年都不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东西经用,现在几乎绝迹了。大人在两棵树间拴一根尼龙绳,毯子、被里子洗好,搭在上面晒,寒冬的风巍巍峨峨,毯子啊被里啊在上面一荡一悠的,远远地看,那几只彩凤仿佛展翅欲飞。头顶钴蓝的天,我们在毯子与老布的被里间穿梭,闻着久违的米浆味道,是永生的记忆。不晓得为什么,大人总把老布的被里洗好后,浸泡在半脸盆米汤里,说是浆一浆,盖在身上挺括。大冬天的,挺括的被里硬邦邦的,不贴身,冷得很。为什么不要被里子柔软些呢?一直没弄明白。

  每家门口都有大树,腊月那几天,家家大面积地晒毯子晾被里,挂电影幕一样的挂在日光里,更像天上大神挥舞的旗帜迎着风刷刷作抖,挥之不去的童年记忆,那时的天,蓝得很寂寞。有的主妇偷懒,直接把洗干净的被里被面铺在稻草堆上晒,一起大风,就被刮跑了,跟后面都撵不上,落在地上都是灰,重新洗一遍。

  胶靴、棉鞋、单鞋,都要洗一遍,家里能洗的东西都要拿到小河里洗干净,包括热水瓶的壳子,竹子做的漏网状的瓶壳子,特别招灰,要一点一点耐心地刷干净,小手冻得又痒又疼,依然乐此不疲,一趟趟地往河边赶。清晨,河面全部被冰封起来,拿棒槌砸,哗哗哗地,裂开一道口子,沿着冰口子连续敲打,差不多就漏出了水流,太阳出来,慢慢地,河边就融化一层,人也多,三言两语地,冰仿佛不好意思似的,就纷纷都化开了。

  洗筷箩,最要小心。筷箩是瓦质的,稍微一碰便会碎掉。青釉色的筷箩,雕刻着镂空的花,如今回忆起来,是真好看,宛如一件艺术品。儿时,审美趣味有待建立,只晓得拿它当插筷子的工具用,不懂得欣赏玩味。如今,算是懂得了一点儿,可惜再也不见那么美好的器物了。

  洗完家里该洗的一切,接下来,要蒸米了,做炒米糖用。一个木砧子可以蒸好几斗米,一斗等于十升,一升米差不多一斤的重量。木砧子蒸出的米,香,热气腾空中,一股脑儿倒在簸箕里摊凉,拿到外面晒。乡下冷得很,有时晚上蒸熟的米坯子,到了第二天就都冻住了,需一点一点团在手心里搓开,尽心尽力晒上十几天,彻底干透,捧在手心里沙沙沙响。

  黑砂子早已备好,倒在大铁锅里烧热,挖一葫芦瓢米坯子入锅,米坯子遇到黑砂子瞬间膨胀,变得好大一粒,依然白生生的,迅速舀出来,放筛子里筛,黑砂漏下去,继续倒锅里跟米坯子同炒……我们做小孩的,坐在灶间添火续柴。烧的是黄豆秆、棉花秆什么的,火力猛,耐烧。炒米坯子要炒一下昼,米坯子晒得越干,炒出来的颗粒膨胀得越大,做成的炒米糖,口感上就更酥脆些。

  炒完米坯子,就该炒粃角子、麓谷泡子、山芋角子了。差不多需用一整天的工夫,才能把家里的坛坛罐罐装满,不仅过年吃,还可以一直吃到春三月,到了插秧的时节,都还有得吃。

  我最喜欢吃山芋角子,做法同样繁琐。我妈妈讲,她小时候吃山芋吃伤了。临到她当家,也就从来不种山芋了。我是看别人家做山芋角子看会的:把山芋烀熟,去皮,揉透,一坨坨裹在纱布里,拿酒瓶擀至薄薄一层,晒在簸箕里,等到半干时,收回来剪成一个个细长条或三角形,继续晾晒,直至焦干,一样放黑砂子里同炒,炒好的山芋角子面色彤黄,嚼在嘴里,那种甜香,余味袅袅,越吃越不舍得放弃。

  得不到的东西总是珍贵的。爸爸每年回乡,会带些糖果,我拿糖果去跟别的孩子交换山芋角子,一把糖果换一把山芋角子。小孩的世界观里,不存在亏不亏的。能吃到山芋角子,那是多么深刻的慰藉,对于尚未完全打开的味蕾,世上最好吃的,舍山芋角子为谁?

  如今,在街上,偶尔也会碰见售卖山芋角子的小贩,但,那滋味,总比不上老家的。老家的山芋,那种特有的糯甜直抵板栗,是土壤成就了如此美味的口感,形容不出的甘甜之味。

  差不多,腊月二十四小年过了以后,就要熬糖稀了吧。

  如同做豆腐需要石膏作引子一样,熬糖稀同样需要麦芽作引子。小麦早半月前就开始秧在淘米箩里,每日早晚温水过一遍,已经长出半尺长的芽头。将麦芽倒入地宕,拿石棰碾成糊状待用。把山芋烀熟,去皮,掺进麦芽一齐揉烂,加水,猛火攻开,改中火慢慢熬,不要急,等所有的水分都蒸发干,锅底便结了一层厚糖稀,金灿灿的黄,闪着光,食指勾一点放嘴巴里,无边无际的甜,是一生中遭逢到了所有的喜悦——童年对于甜的贪恋渴慕占有,每当遇到糖稀的时候,便也痊愈了。这样的世间,还有什么比糖稀更美味的东西呢?那种甜中夹杂着难言的香味,真是无与伦比——后来我吃到了蜂蜜,当猝不及防地闻到其间夹杂着的那种植物的腥气时,促使我更加怀念童年的糖稀之味,它甜得是如此地纯粹,不带任何附加值,宛如外婆的怀抱,随时都是敞开的,让人放心的温暖,一辈子不能忘怀。

  糖稀的甜,永远留在记忆深处,它不增加,也不减少,永远在那里停驻,是记忆的燕子在廊檐筑了一个巢,从此生根,不再飞走,值得日后的每个新年去探望或怀念。糖稀的甜,是永恒不灭的甜,是爱情,更是舐犊之情,年年生根发芽开花……

  糖稀熬好以后,可以做炒米糖了。米坯子已经炒好,把糖稀按照一定的比例舀到锅里加热,然后倒进去炒米,快速搅匀,快速挖出来铺到空抽屉里摊平,趁着冷却之前,条条块块地切好。有讲究点的人家,还会在炒米里掺点熟花生米,这样吃起来更香一点儿。

  炒米糖在同样是皖南地区的徽州一带叫冻米糖。一直不解其意,为何叫冻米?是否腊月上冻过的米坯子?也未可知。

  我们大安庆地区,那时节还流行一道待客的点心——溏心蛋泡炒米。后者的炒米则是糯米制成,较之炒米糖的米,更有嚼劲。家里来客,一般都会打三个鸡蛋,放在红糖水里,再抓几把炒米覆盖。溏心蛋不能煮老了,咬一口,露出流质的蛋黄,为最佳,再一口吮掉。土鸡蛋无腥臊气,入嘴微甜,是至味,但凡亲口尝过,才能体味一二,是文字无以描摹的。

  家里的尘都扫了,吃的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该买点小画把家里贴贴了。有一年,乡下特别流行九大元帅,一个个骑在马上,威武得很。我家里也有。正堂那一方墙壁上挂的永远是松鹤延年图,老寿星左手托只寿桃,右手举一根拐,他身后站着一只千年鹤,老者与鹤皆须发皓首,说不尽的慈祥吉瑞,画纸上撒满金箔……松鹤延年图两边一副对联,历历饱满的字,一年都不掉色,乌漆麻黑的,谈不上多喜欢。我要去街上买电影明星的小画回来装点卧房的墙壁……

  世间朴素无华的,都是好东西,比如我家一树腊梅上积淀了一些雪,黄白相间,就是朴素;还比如我家柑橘树上倘若也积淀了一些雪,那么的青白相间,同样无华。都值得眼神一再流连,都是朴素无华的,怎么不是好东西呢?

  那些我小时候过了的一个个年,同样朴素无华,它在我如今的记忆里渐渐有了审美之效,那么朴素,又如此隆重,一种非如此不可的仪式感,比如要贴门对子,连猪圈的门上都要贴上一副……三十晚上,每一间屋里都要点上一只灯盏,长夜不灭。这就是仪式感,有人类的虔诚在里面。

  过完年三十,一切都是新天新地。有舞狮子的来村里玩,也可以去邻村看杂耍……就这样,忘情地玩,可以一直玩到正月十五。

标签:原创 责任编辑: 谢冬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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