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不见天日，蜗居斗室懒翻丰子恺先生《缘缘堂随笔集》，沉浸于三十年代的江南往事，心与书贴得如此之近，只道是丰老先生的江南也是我的江南。书翻到中途，陶然于旧时船行的乐趣。嘉兴石门湾小镇如船般坐落于水的中央，要出门了，花三五块钱雇来一艘中意的客船，把被褥、枕头、水壶、书籍、纸张、笔墨等物一应装载入船，船似流动的居室在水上行进，人在船窗里一壶清茶，几碟水果瓜子蜜饯，隔着玻璃船窗欣赏沿途风景，水载小船一寸一寸地流动，两岸杨柳依依桃花点点，时钟不催人，又身无要事，人随船只任意荡漾，不急于奔赴终点追寻结果。对途经的码头有了兴致，便停舟上岸，尝几样风味小吃，赏几番风花雪月，尽了兴再笃悠悠地启航行路，期待下一个岸上的精彩。已多久无这样美好的行程，全是急急忙忙火烧火燎的汽车、火车和飞机，它们一概不会等人，只会有让人劳心费神的晚点，身未动人已倦，扫了大半的游兴。而坐上了汽车、火车、飞机之后，那些现代交通工具又例行公事，以极富时代感的高速把你送到目的地，再无半点诗意行路的乐趣。

　　船的行程显然已经消失，而船遗留的物象还未曾烟灭。这里原是船的天地，连红色革命之党的诞生也离不了船的承载，那次意外的船上会议，外似波澜不惊，却让民族之路换了轨迹。经历了变革，也就知晓除了风花雪月下的水上行路，一叶小舟也可以担当起历史的重任。跨过半个多世纪，南湖红船已演化为精神之象征，神圣为瞻仰之坐标。

　　从神圣的高处走下来，嘉兴人对普通的船只也有说不尽的情愫。女儿上了船，船儿载上娇美的新娘和亮堂堂的嫁妆，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嫁到夫家；儿子行将上船外出求学，船边是娘亲的千般叮咛和万般不舍，学成归来，船儿还未曾摇进视野，那久久的守候和浓浓的亲情就已经稳稳地停靠在岸边了；亲人离世了，素缟哀乐由伤心的船儿一路送别；丰收了，满满一船的幸福笑意盈盈地乘风而来；暑夏黄昏又有一船翠绿的西瓜从外乡摇来，街坊邻里挥着汗水围着船只选秀似的挑选西瓜，而那边的池塘中一叶小舟恐怕要误入藕花深处。岸边人家，老人抱着孩童嘴里轻轻哼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这不就是江南的气韵吗？

　　也有跑着水上运输的人家，船沿齐水的一船子货物在水上缓缓行进，袅袅炊烟从船里升起，乡野小调从船尾飘来，在水上漂泊的日子以月而论。终年在水网里穿行的渔家为了生计在水上舟里风雨来回，把风调雨顺看成身家性命，为祈福求愿的水乡“网船会”是一年一次船的盛典，从民国延续至今。清明前后，水网缠绕的嘉兴小镇王江泾的莲泗荡会有一道独特的景观，成千上万的船户乡民聚集一处烧香迎神聚会，渔船货船被五颜六色的旗帜和彩带装饰成花船，数不清的船只汇成一片船的灿烂海洋，人被铺天盖地的锣鼓声炮仗声所淹没。莲泗荡湖面吹起的这股江南民俗风，被列为“非遗”而格外让人珍视。

　　船紧靠着水，含有水一般的灵动，把嘉兴人的生活打理得风情万种，舒心畅意，这一桌子菜就是南湖船菜，五香乳鸽、翡翠蟹斗、蜜汁火方、和合二鲜、时鲜鲈鱼、秋风蟹黄、菱角豆腐，船上烹制，船上享用，光看一下菜名就让人心仪不已欲罢不能。离了船的日子虽已是久远，可人终究不会忘怀了那一道道乡土味浓郁的船菜，哪怕船消失了踪影，家里的灶头还会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菱角豆腐。船菜的演绎还在继续，今日华灯初上的月河，百年老店陆稿荐的菜肴早已准备齐全，宴饮食客泛舟河上绕城一周，船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冷清了的河岸又掀起了一层波澜。

　　岁月荏苒，船留在了嘉兴人的脉络里，涛声依旧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