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去给爷爷奶奶扫墓，驱车途经新塍陆家桥，虽说年年至少来此一趟，但每年都有不小的变化，今年尤其“闹忙”，泊车换步，街面宽阔而行人杂乱，看似无序却自有一股江南水乡小镇独有的气息。

　　爷爷奶奶的故居就在陆家桥堍下的第一个河埠，当年这里是新塍的中心，两米来宽的青条街石，走在上面“轱辘轱辘”作响，两侧的居民住房依然是古老的砖木结构，“清明时间雨纷纷”，屋檐下“滴滴答答”洒落着不急不慢的雨滴，青石板街石泛着幽幽的鱼肚白光，岁月仿佛在此凝固成了画卷，寂静无声中解说着历史，这就是这条街至今不“开发”的原因，新塍以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对这片故土的热爱以及对未来的理解。

　　作为一个曾经在此生活过的“异乡人”，理论上的“老家”真的成为了一个人的“根”，年轻时没这种感觉，如今年已半百的我站在陆家桥头抚今追昔，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发出如此感慨。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部风靡美国的电影《根》，说的是美国黑人寻找祖先的故事，那时年幼，无从理解美国黑人那种漂泊感，今天当白发爬上鬓角，居然同样发出人生的“天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到哪里去？

　　老家的对面邻居，是一个六十多岁的“五保户”姜家太太，慈眉善目，说起来应该算是我奶奶的老姐妹了，每年暑假我去奶奶家，奶奶招待我的第一顿肯定是“霉干菜烧肉”，而当整个屋子香气弥漫，我和妹妹馋涎欲滴的时候，奶奶便会捧出一大碗盛得冒尖颤颤巍巍几乎掉落的霉干菜烧肉，不用说，这是让我给“对过”送过去的，这成为我记忆中的保留节目。那个年月，只要有一顿所谓的“好菜”，必定是要给“对过”送一碗去的，以至于姜家太太一见到我来奶奶家，就毫不见外地咧开嘴笑道：“今朝不用烧小菜了。”

　　此情此景今天想来仍历历在目，过去那种街坊邻里亲如一家的场景，也许只能永远存在记忆中了。

　　老家斜对面是当年的派出所，听说我叔叔小时候在不远的港申桥（音）钓鱼，不小心掉在河里，一直顺河漂下来，还是派出所的一个警察救上来的。而派出所留给我的记忆，则是有一次我去派出所看别人吵架，因为人小看不到而跳上了所长的办公桌，结果把所长的台板玻璃给踩碎了。

　　那时仿佛闯了滔天大祸，我飞也似的逃回家里。幸好所长倒没来追究，只是过了几天，此事被小妹不小心说漏了嘴，爷爷得知后用烧柴的麻杆给了我一顿“家生”，然后拖我上派出所赔理道歉，好像最后也没赔，倒是所长摸着我脑袋对爷爷说，以后少叫孙子“轧闹忙”，再跳上桌子万一摔坏了人。

　　老屋留给我最深印象的，是那些夏天的夜晚。虽说我只是一个在暑期到奶奶家住上一段时间的临时过客，却也有着几个年年在此时此际相伴的少年朋友——比我年岁稍长的大毛、二毛兄弟，和我年龄相仿的两个小朋友，一个姓徐，另一个好像姓熊。夏天的傍晚，吃过晚饭之后，几个人常常到新塍的唯一景点小蓬莱——那时的小蓬莱完全是一处破败不堪的荒郊野外，之所以能称得上景点，大概是还有一处已经没顶的小亭子，还能坐几个人。那时的大毛可能已经“下乡”了，只是不时溜回来见女朋友（也不过是比较要好的女同学，心头有一丝朦胧的爱情的感觉罢了）。

　　大毛是我们的国王，讲故事便是他的权杖。等到暮色四起天空暗下来，大毛便当间一坐，开始了令人神往的嘴巴旅行，小伙伴们凝神屏气，那神态无异于听从神父的布教。夜色渐渐浓密，天空中繁星点点——那时的夜空真是透澈——多年以后我才读到了唐诗中所描绘的“伸手可摘星”，真成了记忆了，七十年代的星星。

　　到了此时，大毛便恢复了调皮小子的本性，开始讲一些他在乡下听来的鬼故事，后来我才知道很多来自于古典名著《聊斋志异》。

　　黑暗里草丛中不知名的蛇虫窸窣作响，更增添了恐怖的氛围，讲到关键处，大毛往往怪叫一声，领头先跑，同伴们争先恐后一路狂奔，生怕身后“红眼睛、绿眉毛”的恶鬼追上来跟你换脑袋，尤其是跑过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地，鞋踏之处磷火闪闪却又唯此一径，绕都绕不过去，心中那个怕无法描绘。

　　一直跑回家，轻手轻脚摸上阁楼（爷爷奶奶年岁大早就睡了），一身汗津津地躺下来，心口仍是扑通乱跳，眼睛大睁着不敢闭目，糊满旧报纸的天花板上水光倒映鳞波闪烁，耳畔满是蟑螂爬来爬去的声音，夹杂着河道上不时行过的手摇船的“吁嗳”摇橹声，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

　　眼下我站在陆家桥上，陈年往事恰如向东的河水，自自然然地流淌在脑海，俯瞰水面，幼时宽阔的河道如今显得那般逼仄，只有那不变的河水不急不缓，像一位睿智的长者悠然漫步。这些年经过“五水共治”的努力，早先污浊的水面渐渐清澈。它是不是在告诉我们什么？也许前面“天问”的答案就在这亘古不变的河水里，也许这万古长流的河水本身就是大自然向人类提出的“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