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风
鲁迅在小说《故乡》中表达过“我”对天井的不满:“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编者注:现作“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的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值得庆幸的是,我的童年,既有闰土的自由自在,也有少爷的“四角天空”,而且我还觉得,天井并没有束缚我的童年,它同样是我成长的乐园。
童年时代,我家还算殷实。老屋呈四合院状,砖木结构的房子。前面三间正屋,东边往北是披间(用于厨房),后屋也是三间,西边则是围墙,由此构成一个近五十平方的天井。
天井的东南角和东北角,由两面屋檐各自形成一个斜水沟。阵雨来临,斜水沟里的下水比别的瓦楞多上几倍,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之势。爸爸在天井的东北角置有一尊七石缸,天落水冲下来,正好积聚于此。七石缸的功用,主要是磨茅刀。每天放学回家,我放下书包第一件事情,就是到七石缸上“磨刀不误砍柴工”。缸沿上常年架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平放着磨砖。我先在砂轮上磨,然后从缸里摸出荡砖(一种比较细腻的磨砖,吸水性强,需常浸在水中),再用心磨上一阵,茅刀就锋利无比了。那时候,生产队几乎把每块地都刮了个干净,但我拿着锋利的茅刀,信心还是增加了不少。
七石缸里的积水,另一功用是“喂羊水”——就是用小木桶舀水,倒入羊圈的水槽里,给羊喂水喝。到了冬天,天寒地冻,七石缸里的水面常常结冰。有时候连小木桶都被冻得严严实实。我拿茅刀柄撞击,“砰砰”几声,纹丝不动,妈妈听到了,连忙赶来制止,生怕我击碎了七石缸。更多的时候,七石缸里的冰结得并不厚,每到午后,在阳光的照射下,只要摇一摇小木桶,薄冰就会“哗啦啦”地碎裂。每当这时,我抬头仰望,就会看到正屋后屋檐下挂着的一支支冰凌,像倒挂的宝塔似的,晶莹剔透。我拿来竹竿,轻轻一点,冰凌就簌簌地往下掉,摔成好几截。偶尔有完整的,我就捡拾起来当冰棍吃,那滋味,用鲁提辖的话来说,就是“淡出个鸟来”。尽管如此,我还是乐此不疲。
上小学那阵,国家提倡养兔。爸爸就在天井的西北角搭了一个披间,先用竹子延长檐柱,再在上面平铺尼龙纸,最后覆盖一层稻草。这个披间不大,但里面砌了三个兔笼子。姐姐、哥哥各一个,我也一个,大家各自饲养着属于自己的小白兔。小白兔乖乖,洁白的身躯,红红的眼睛,最喜欢吃莴笋叶子,三瓣嘴一扭一扭,发出嗤嗤的响声,吃得津津有味。为了确保小白兔的健康,我得经常给它们清理笼子。我用火钳将残渣和一粒粒粪便钳出来,再铺上干净的稻草,小白兔就往里面乱窜了。也不知什么原因,每窝小白兔在成长过程中,总会发生意外的夭折,常常是早上喂食时,发现已经僵硬了,我不禁悲从中来。我盼望着小白兔快快长大,每过数月半载,就可以剪一次兔毛,背到供销社卖。在来回的路上,兴奋之情是可以想象的。
打我记事起,就看到天井正中间种着一棵葡萄树。葡萄藤沿着竹竿搭成的架子蜿蜒而上。后来,父亲又用铅丝连接了前后两个屋檐,做成一个“天网”。尽管与新疆葡萄沟的茂盛无法相提并论,但我家的葡萄藤却能够尽情舒展了。每年初夏,一串串葡萄挂下来,密密的,小小的,青青的。我盼着它们快快成熟,有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用手拨弄几下,甚至盼望着台风快来,要是吹落了葡萄,那就可以提前尝鲜啦!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每当我清理兔笼时,总要我给葡萄藤根部追加点肥料,说这样长出来的葡萄更加甜润。
天井西边的围墙白墙黛瓦,从外面看,就是封火墙的样子,底下正中开着一个小方孔。我家虽不养狗,但都叫它“狗洞”,其实是专为猫和鸡鸭开设的通道。小方孔的里边设有木板闸门,我每晚必做的工作,就是奶奶要我“去把狗洞闸好”。
初三那年,我独自住在后屋的中间(西间养着两头猪、六头羊,东间住着奶奶)。为了跳出“农门”,我每晚埋头复习,累了就到天井里舒展一下筋骨。望着漫天繁星和月亮,我尝试着背诵有关诗句:“月有阴晴圆缺”“海上生明月”“可怜九月初三夜”……
工作后,我家翻建了楼房,老屋拆了,天井也拆了。这些年,我参观过不少古建筑,看到过不少修旧如旧的精致天井,但它们都不及我记忆深处的天井。前不久,我读青年学者熊培云《追故乡的人》,写他看到姑妈家的天井激起了乡愁。我也触发了共鸣,于是即兴写下了上面这些话。